作者:傅首尔 我第一次见她,在酒吧街。她头发一团乱,脸浓墨重彩,眼窝漆黑,喝多了,神志不清,领口很低,胸前两只大白兔,白得晃眼。 她从路边冲出来,挡在车前面,幸亏我开得慢,踩住刹一身冷汗。我怕惹麻烦,拼命摁喇叭,行人焦躁的瞪我,她没反应,见我停了,对着车头作呕,我摇下车窗喊:哎!你!说你呢!一边儿吐去! 她立刻哇哇大呕,成心的,喷射式吐酒,几乎没固体,吐完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上,我嚷嚷半天没拦住。她的腿真长,两根白葱,穿了短裤,黑白运动款,腰那儿两根鞋带。 她说:开车! 我都傻了,我说:你谁啊?赶紧下去! 她说:我们去唯爱。 唯爱是我们这儿的情趣酒店,挺高级的,她把手搭在我小臂上,很烫,我说:我又不认识你。 她翘着下巴嚷嚷:做这种事需要认识吗?她下巴的轮廓流畅而圆润,应该没打玻尿酸,我盯着她脸看,妆太浓,但是凭我阅女无数的慧眼判断,她是美的。皮肤在黑暗里清透亮堂,我太知道了,粉能把人扑白但扑不出质感。 我喜欢皮肤好的女人,我说:不好吧? 她说:继续装。 我说:我走心的。 她露出属于醉鬼的神经兮兮的笑,笑了一会儿说:我是鸡。 I 我知道她不是,喝多了瞎说,就跟她开玩笑,问,多少钱一次啊? 她说:我不论次,论夜。 又说:算了,谈钱伤感情。 我说:讲清楚比较好。 她把脸转过去,手指在窗玻璃上画圈,说:你看着给。 遇到一位不按套路出牌的小姐,我没理由不开车,隐隐有些期待,结果特失望,活太差!跟喝多少没关系,一看就是实战中不求上进的那种人。一会儿要你,一会儿拒你,半推半就自嗨,最后还哭了,在我肩膀上狠咬一口,搞得我无心恋战,草草收兵。 等她哭完,我才敢说话。 我问:你们上岗不培训吗? 她不理我。 我说:没有金刚钻,瞎揽什么瓷器活! 还不理我。 我摇她,她的肩膀微微抽动,人已经睡着,又是始料未及,还没女人在我之前睡过去呢,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怅然,觉也没睡好,一直做离奇又重复的梦,我和她在一望无尽的路上牵着手走啊走,碰见人就问:嗨,她活不好,你觉得我该给她多少钱?梦里的人都骂我有病。 第二天我睁开眼,已经人去房空,地板上我的衣服被捡起来,整齐的叠放在沙发上。 床头柜上有张便签,她留的电话里一串8。背包敞开着,我鲤鱼打挺跳起来翻包,钱包手机都在,钱包里的钱也在……我当然不会给她打电话,这对我而言是一次糟糕的约炮体验:1. 趁对方没醒就闪人很没炮品;2. 我本来期待华山论剑,结果剑还没拔对手死了,白瞎一张英雄帖,有辱我多年修为。 留号码说明她对我满意,想有下次,只可惜约炮是一种平等合作追求共赢的关系。我随手把便签扔马桶里冲了。 II 之后两个多月,我依然隔三岔五去酒吧街混,几乎没想起过她。只有一次,路边一个抽烟的女孩长得挺像她,离近了看又不像,那女的小腿上有触目惊心的大片纹身,她没有,而且我记得很清楚,她嘴里没有烟味,是淡淡的甜奶油香,或许是唇膏什么的,但她肯定不吸烟,我对烟味很敏感。我特地多看了那女孩几眼,妆已经花了,睫毛像密密麻麻的苍蝇腿,女孩发现我在看她,直直回瞪我,这下我确定不是她,她的眼神没那么二。 像是某种预示,没几天晚上我就接到了电话,来电显示“周一”,我通讯录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名字! “喂?还记得我吗?”我听到声音立刻想起来是她,很神奇。 但我马上说:“不记得,谁呀?” 她沉默片刻说:又装。 我问:“你怎么会有我号码?” 她说:“我猜你不会打给我,就存了你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说:我等了两个月。 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说:要不出来聊聊吧,王某某。 去见她的路上我飙到160,一身冷汗:她竟然把自己的名字存进我手机,还知道我叫王某某,说明偷看了我钱包里的身份证,那她一定也发现了我钱包里随身带着避孕套,知道我说没套是骗她……当时她推推搡搡,好不容易答应我进去,我实在懒得去拿……还好我没想过给她打电话,不然拿起手机拨号,自动弹出“周一”,我更觉得自己像傻逼……总而言之,这女的炮品太特么差了! 诚实的说,她长得很漂亮,有特点的那种漂亮。她坐在窗边,腿边放个超大行李箱,穿得很素净,斜斜的麻花辫子搭在胸前,没抹烟熏,一张性冷淡的脸,眼神清亮。我见到她那一刻,觉得她并不是那天晚上的人,这感觉让我慌乱,心猛跳了两下。 我一坐下她就问: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啊? 我说:想不起来打。 她说:不好意思,那天我喝多了。 我想说你第二天早上倒是清醒,但我没说,我说:嗯,看得出来。 气氛挺尴尬的,她低头啜啤酒瓶口,我说:你今天可少喝点。 她笑笑说:没事儿。 我没话找话,问:你这是刚旅行回来,还是要去哪? 问完我就后悔了,因为她说:我打算去你家住几天,方便吗? 我说:当然……不方便。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我说:咳!你这唱哪出啊? 她说:我没钱交房租,被房东赶出来了。 我说:你没地方住应该去找亲戚朋友,找警察也行啊。 她说,我没朋友,咬了半天嘴唇,样子很性感,但我领教过她的水平,知道她徒有其表。 她问:你真的不管我? 这问题简直可笑!我说:咱俩什么关系啊?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你叫周一! 她仰头喝光瓶里的酒。我傻看着她。 她说:我怀孕了。 我差点昏过去,我问:小姐,你知道什么叫炮品吗? 她愣了一下:你当我炮友啊? 我说:不然呢? 她喊:“我喜欢你才跟你睡的!” 我好想去死!我也喊:“你从大马路上冲出来喜欢我啊?你又多了吧?” 她站起来拖箱子走,我气急败坏的拉住她问:“你要住几天啊?”她理直气壮的说:我怎么知道? 车上我们沉默了一路,她一直看着窗外,快到家时,她问我:“哎,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病?”我说:“是的。” 她又把脑袋转向车窗。 我说:你要替我想想,我那天连你的样子都没看清…… 好一会儿,她问:那你今天看清了吗? 我说,嗯,心里过电似的。TMD从来都是我套路别人。 III 她借用了我一间房,我松了口气,这样就不算同居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讨厌给一段关系定性,可女的偏偏最在意这个。 有些女的,睡完就喜欢问: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喜欢我?我们现在算什么? 我每次都老老实实回答,不喜欢,炮友。 她们不爱听实话。有个女的骂我拔鸟无情的畜生,还扇了我一嘴巴,全然忘了肉搏是她主动提议、反复勾引、一要再要。 我恼羞成怒冲她吼:你那么认真干嘛不拜完堂再睡? 她说:下次拜你爸妈坟! 这就是中国女性炮友的普遍素质,提上裤子就勒索,不成就撒泼。我对周一保持十二万分警惕,逼她上医院验血,她给我看了验孕棒,我怎么看怎么像画的。她不肯去医院,说:信不信由你! 我:信也得处理吧? 她:怎么处理? 我:…… 她问:难道你就没想过对我负责? 我:…… 她说:你让我想想,别逼我,不然我就跑,十年后拖着小孩来找你,让你喜当爹,看看谁倒霉! 这话杀气腾腾,我强烈的预感到大难临头。 她说:反正你现在又没女朋友。 狗屁逻辑!但你怎么反驳都不合适:“我没女朋友不代表要跟你搞在一起啊”“现在没女朋友不代表以后没有”“我有没有女朋友跟你堕不堕胎是两件事”……我组织半天语言,屁都没放一个。 她说:那我当你默认了。 我认什么了我?! 她狡黠的一笑,笑得我全身毛孔都张开,只好低声下气的说:别这样,我认错行不行? 她:错哪儿了? 我:见色起意,下流。 她:还有呢? 我:有套不用,无耻。 她:没到重点。 重点是不该打送上门的炮,不该招混不吝的妞,我总不能这么说吧? 我:真想不到了,请你指教。 她叹口气:你不该把我当炮友知道吗?我喜欢你才跟你睡的。 我万念俱灰! 周一自称是插画师,她不爱出门,每天上网、煮饭、深居简出。 我跟她说的很清楚:你非要帮我洗衣服拖地,我不跟你客气,但饭我不吃,我自由惯了。 她说:谁稀罕啊! 我说:嗯,这个态度就很好。 她搬进来一个多礼拜,我们搞了两次,都是因为我喝多了,但没失去意识,我记得我挺粗暴的,我不信她有了,又怕她真有了,心情矛盾。 她问我:大街上捡一姑娘的感觉怎么样? 我说:不怎么样。 还有一次,她半夜爬到我床上,使劲儿从背后抱住我,我说:我挺累的,想睡觉。 她一动不动。 后来我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她还紧紧抱着我。那天周末,她说:去看电影吧。 我说:可以,闲着也闲着,但我跟你说清楚,看场电影不代表什么。 她挺高兴的,跳起来化了妆,是个爱情片,对白肉麻,情节滥俗,最后男女肯定得死一个那种。我打了个盹,醒来男主角果然病了,好多女的抹眼泪,还好她没有,她光脚搭在前排座椅上,吃着爆米花抱怨:真没劲! 后来,我跟前排男的打了起来,她脚丫碰别人脑袋,说了对不起,本来是她不对,但那男的挺横,嘴里不干不净,傻逼婊子鸡乱骂,她一生气,爆米花砸人一脸,那男的动了手,我怎么可能当缩头乌龟? 保安叔叔来了,逼我们和解。 那男的喊:操他妈!我要捅死他。 打架飚脏话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我把瑞士军刀扔给他叫他捅,他愣了,我说我数一二三你不捅我捅,被保安死死拦住,那怂蛋骂骂咧咧跑了。 上了车,她说:没想到你这么Man。 我眼睛嘴角都疼得抽筋,懒得理她。 她又说: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好。 我踩了一脚刹车,非常严肃的对她说:下次再跟你看电影我就是孙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IV 周一是颗定时炸弹,是上天对我无情的作弄,是我把感情不当回事的报应。 我有个朋友在医院工作,我去找他。 他:夜路走得多,撞见鬼了吧? 我:嗯,常在河边走,鞋都湿透了。 我约好时间,对周一威逼利诱,好赖话说尽了。 她说:省省吧,刀架脖子上我都不去。 我:你这又何苦? 她:我还不知道你,解决了好赶我走对吧? 我很震惊:我是那样的人吗? 她:是! 我:我不让你住不是应该的吗? 她理直气壮:那你让我去哪? 我没见过这样的,只能耐着性子哄,赌咒发誓,我说,只要咱俩把问题解决了,你想住多久住多久,住到不想住。 她沉思半天说:行,你发个毒誓。 我举三个指头跟傻逼似的说:我如果赶你走,阳痿早泄搞一个怀一个。 她说:那好吧。 我如释重负。 她叹口气:实话告诉你,我没怀孕,我才没那么傻呢。 我问:那验孕棒怎么两道杠? 她说:我画的,你傻啊,那都看不出来! 两股热泪涌上来,我憋了半天才憋回去,我说:你真行啊,周一。 她做了长住的准备,在房间添置了小沙发,铺了地毯,墙上挂了画,这些我都懒得管,后来战场转移到客厅,家具的位置全部换过,连窗帘都是新的。我前任是设计师,只喜欢黑白灰,旧事不提也罢,总之是个特别好的姑娘……我踏进门那一刻,看到明丽不堪的新家,崩溃了。 她坐在沙发上涂指甲油,大红的,妆很浓,没错,这才是我那天晚上遇到的人。 她用太太的口吻说:锅里有汤,衣服洗过烫过了。 我问:你要去哪? 她说:去找一个姐们儿。 我走过去,脸一定是铁青的:你不是没朋友吗?你不是没钱吗? 她:有又怎么样? 我:为什么你嘴里没一句真话! 她专心涂指甲,不看我。 我气得发抖,我说,周一,你好好想想,从认识到现在,你一直在骗我。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让我心酸的要命,我说:那好,请你搬出去。 她一下子跳起来,站到沙发上,居高临下:我就知道!你发过毒誓…… 我笑笑:阳痿是吧?只要能摆脱你,我他妈的不在乎! 我摔门而出,约医院的哥们儿出来喝酒。哥们儿说,动什么气啊?你不会喜欢她吧?我说,不聊她,这婊子没一句真话,全假的! 那天我喝多了,有个女的对我眉来眼去,后来去开房,搞了三次,早上起来被一张硕大又难看的脸吓得半死。开车上班的路上,我想,她至少有一句话是真的——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没有搬走,我早出晚归,半夜到家,她总是默默坐在沙发上,见我进门,闪身回房,也不跟我说话,就这么又过了两周,有天半夜,我感觉她来了,从背后紧紧抱住我,脸贴在我背上,很烫。我一转身把她搂进怀里,用力抱了很久,谁都没有下一步,就这么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我听见她问:“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我“嗯”了一声。 她问:那我们俩现在算什么? 我又有点想流泪,她总让我有这种感觉,我不想这样。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问你,也是最后一次问你。 我眼前浮现出那张硕大而难看的脸,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炮友。 第二天我没鬼混,天没黑就回家,还买了束花。一开门,花掉到地上——我的家一天之内褪尽颜色,恢复了黑白灰的调调,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 桌上有三千块钱和一张便条。 第一行:这是房租,混蛋。 第二行:我喜欢你才跟你睡的,这句是真话:) 我掏出手机,再也搜不到“周一”。 我还是三天两头去酒吧街,那个爱抽烟的纹身女孩常常出现,可她不是周一,周一的眼神没那么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