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儿九 1 张君被纪委带走的次日。小七和李梅坐在小巷深处的一间咖啡馆。 李梅一开口就泣不成声,他现在还不知道在里面怎么样,他这辈子没受过什么苦,怎么捱得了…… 声音哽咽起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旋儿。 小七的眼睛也就湿了。 一种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情绪在两个人中间流转。 李梅是张君的老婆。 小七是二老婆。 这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 两年前就已经知道彼此,但一直相安无事。不知道这算张君的本事,还是她俩的本事。 张君是这样对小七说李梅的。我从来没喜欢过她,但她人很好,对我更挑不出不是。所以无论将来我俩如何,得先把她安顿妥贴。她就算不是我爱人,也至少是我亲人。人要是连这点底线都没有,那就连畜牲都不如了。 多么有情有义的男人啊。小七对张君又多了一份敬仰。 像所有年轻女孩一样,她葱白他的年龄与职务,以及由年龄和职务衍生出来的见多识广与从容不迫。 每次她给他说个什么事儿,他总是懒洋洋地表示,小事啊。我让那谁安排一下/我给那谁打个电话/那谁和我关系挺铁的。 赶脚全天下没有他搞不定的。 她妈妈脑瘤开刀,排了一周的队还轮不着病床; 她表哥的货车被交警扣押,求爷爷拜奶奶还是被要求交一万块钱罚款; 她伯伯找小姐被逮个正着,带进了派出所; 她姐姐的儿子想读重点小学,住的地方不在学区范围; …… 这所有的,在他们看来困难重重、奔波无门的一切,在他都是谈笑之间,轻描淡写就给解决了。 更不用说,他还给她安排了一份清闲又体面的工作,租了一套宽敞的两室一厅。 公休假时他带她去日本。那是她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国。他在漫天的樱花里亲吻她,那些粉红深红浅白的花瓣在她眼里倒旋过来,她好像踩在五色祥云上那么轻飘又快乐。 在这之前她只是个照相馆的小接待,除了美貌一无所有。 拿这点微弱的资本,换取如此蓬勃和美好的生活,她深深感激命运。 直到她怀孕,然后流产。 手术前照B超,她听到庞大的胎心音。微微侧身,看到屏幕上一些亮点跳啊跳,医生说,胚芽生长很好,已经有五毫米了。她问,五毫米是什么样?医生说,头和身子和脚都已经分化出来,可以看得到脚指手指。 她的眼泪顿时刷刷掉下来。第一次意识到,她不能仅靠爱情活着,她需要一个身份。 让她安慰的是,他承诺有朝一日娶她。 她问,李梅能同意吗?他笑笑,这事儿我说了算。 眉宇间有种被权力滋养的一言九鼎的霸气。 她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欢呼雀跃,那你好好给她说,别闹出什么事。 没想到还是出了事。尽管不是因为李梅。 2 小七一看到李梅,就明白张君没有说谎,这个女人确实像个泥墩子似地,朴素又简单。 她告诉小七,她找了很多人,花了很多钱,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关系,情况有所松动,但依然需要努力。 她提到一个姓韩的处长。李梅也认识,韩处长是省里的干部,级别并不比张君高多少,实权更远远不及。但他是省里某领导的堂弟,很有些能量。 张君和韩处长关系很铁,男人之间表达亲密的方式,便是不避嫌地带着各自的情人聚会。韩处长的小情人还在读大二,比李梅更小。他私底下对李梅抱怨,太年轻了还是不行,不懂事,总给劳资添麻烦。然后含了点儿眼风,往李梅脸上斜斜一扫,还是像你这样的省心,张君好福气啊。 说着就会来摸李梅的手,或者揽她的腰。每次都弄得李梅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向张君投诉。张君笑,猫闻到腥味儿哪有不躁动的?说老实话,你是不是也想勾搭他? 这让小七有点意外,也有点生气。她本以为,他会为了她拍案而起。但转念,张君的话也就是开开玩笑吧。大家都在场面上混,怎么能轻易撕破脸?再说人家也没把她怎么样,也许自己太天真太矫情了。 你能不能去找找他?李梅单刀直入,他好像对你有意思。张君这事儿现在只有他堂哥能说上话,如果他不肯在中间搓合,要把人弄出来恐怕很难。 话说到这个地步,小七倒吸一口冷气。 李梅直视她的眼睛,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可以发毒誓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张君。而且只要他平安出来,我立刻和他离婚,给你让位。 轮到小七窘住,苍白辩解,我没有…… 李梅打断她,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对他是真感情,不然也不会什么都不图跟着他。所以也请你理解我,我们夫妻这么多年,早就比亲人还亲,只要让他少遭点罪,我做啥都愿意。 说到这里突然哽咽,我真恨自己不够年轻漂亮,不然…… 李梅对她的赞美虽然言不由衷,但语气之诚挚、态度之卑微,令小七动容,她默默递给她一张纸巾,心里五味杂陈。 要不要去见韩处长?小七万分踌躇。 她相信李梅现在说的都是真心话,可万一张君出来了,她的想法会不会变,可就没准了。这就像一个得了绝症的人,哭着喊着想用所有换得健康,但如果真健康了,他很可能口袋里的子儿一个也不想少。 但眼睁睁见死不救,似乎也不行。不说别的,就冲张君对自己这些年所付出的钱和感情,她要是不尽力,也良心难安。 她就这样心上心下,忽左忽右,忐忑辗转着。 也不知道过了几天,李梅又约她见面,还没考虑好吗?你是不是怕我说话不算数?这样吧,我先给你打个一百万的欠条。等张君出来,我们先把现在住的这房子卖了,把钱给你。这样就算万一,你不能和他结婚,也不会白忙活一场。 等等,又解释,家里的钱都拿去活动了,不然我现在就给你…… 这……小七震惊地不知道如何回应。一百万不是小数字,说难听点,这个价码不要说是给她,就是给一个当红女星去陪个睡,也足够了。也的确像李梅所说,有了这笔钱,她就算不和张君结婚也不亏。起码她可以在这个十八线城市按揭一套房子,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原来她对他也并没有那么爱,她爱的只是需要借助他抵达的生活。 李梅看出她的动摇,见缝插针地,咕咚一声双膝着地。算我求你了妹妹。 小七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嗯”了一声,拉她起来。 她如蒙大赦,动作迅速地从抻包里拿出纸和笔,刷刷写了一张欠条,签了名,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印泥摁了指印。塞在小七手里。随后离去。 也不知道她走了多远,小七摊开欠条来看,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 小七做了新发型,买了新衣服,去美容院做了私密部位的香薰。像一只马上要被献上祭台的小羊,竭力要显得香嫩可口。 另一方面,她又希望通过这磨磨蹭蹭的、漫长繁琐的准备,来让自己变得麻木和不耐烦,直至对那注定要到来的一刻生出一些类似于早死早投胎的期待。 这样她才可以有足够勇气与决心,视死如归地把自己扔到韩处长面前,任杀任剐。 3 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给韩处长打电话,手不停地打颤,摁了好几遍号码,终于摁正确了一次。 电话通了后,她用在脑海里演练了一万遍的声音说,韩哥,什么时候有空,想请你吃顿饭。 那头听出她的声音,很热情地说,好啊。你还怪有心的,张哥一出来,就知道来感谢你韩哥了。 什么?小七愣住。你说张君出来了吗? 韩处长说,是啊,就前天的事儿,前天。怎么你不知道吗? 小七赶紧说,知道知道,瞧我,听到韩哥声音就激动,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 挂了电话,她赶紧拨打张君的手机,两个号码都关机。又拨打李梅,通了。李梅声音里洋溢着由衷的感恩,张君的事多亏了你。你放心,我不会给他说啥的。他也根本不知道这事儿。那一百万,我马上就卖了房子给你。 那,张君人呢?小七迟疑了一下,问。 李梅说,他睡觉了,可能是在里面遭了罪,这几天他好像很累,谁都喊不出去,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又解释,我在隔壁房间打的,他听不到,我们家隔音效果很好。 等了一下,她想起什么似地问,他这两天没有打你电话吗? 小七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有点慌张地说,我手机这两天出了点问题……可能……没打通吧…… 说着赶紧摁了结束。 张君一定是误会她和韩处长睡觉了,所以不愿意再理她!而李梅看样子也以为是她帮的忙,没人相信韩处长是自个儿主动去捞的人,这可怎么才能解释得清呢?小七慢慢看明白了形势,却完全想不出对策。 当世界已经进化到和男人上个床就像吃顿饭那么容易,解释自己没和别的男人上床也就变成像要证明自己不吃饭那么麻烦。 但还是要解释啊。李梅想了半天,惟一的方式,就是把那张一百万的欠条还给李梅,告诉她自己无功不受禄。 除非真的没做这种事,否则没有人会傻到把到手的一百万扔出去。想到这,小七为自己的机智高兴,同时升起一种崇高的悲壮感——要知道那是一百万啊,自己果真可以为了爱情不顾一切。 她直截了当敲响了张君和李梅的家门,三个人终于面对面。 张君瘦了,以前刮的铁青的下巴,疯长着许多茂盛的胡茬,再加上睡眠过度导致的眼袋,看起来像突然从中年坠入了暮年。一阵冷空气从窗户里涌进,他打了个喷嚏,一些鼻涕冒出来,李梅赶紧递了一张餐巾纸他,他拿着擦了几下,却没有擦干净,它们零星地挂在那些胡茬上,令他显得更潦倒也更衰老了。 小七不由得鼻子一酸。也一怔。 她非要嫁给这么一个男人吗?真的可以保证爱他一辈子吗?他现在没有权利,没有钱,连健康也分分钟没有,他们就算在一起了,这感情又可以维持多久? 她突然就觉得不那么确定了。 但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她不想自己是一个那么容易失去信仰的人。 她说,李梅,我今天是来把欠条还给你的,我并没有和韩处长睡觉,张君被放出来这件事,和我没有一毛钱关系。所以不管你和不和他离婚,这一百万我不能要。 说着就把欠条掏出来,搁到夫妻俩面前。 眼睛望着张君,期待他的震惊、释然、感动。 然而什么都没有。 在沉默了几秒钟后,李梅张口想说什么,被张君干咳一声阻止了。他看了看那张纸条,面无表情地说,你这么说是想证明什么呢?或者说,想达到什么目的? 他的声音,低沉,冷静。又显示出一个官员日积月累的杀伐决断与有条不紊。 小七一下子被问住了。也一下子开了窍。 是啊,她到底想证明什么?又到底能证明什么?如果她赴了韩处长这个约,等于说她背叛了他;如果她没赴,等于说她不在乎他。如果说她答应了又收了钱,等于说她淫荡又贪财;如果说她答应了又收了钱却没去,等于说她淫荡又贪财又不守信用…… 当这个问题摆到她面前时,不论怎么选择,她都已经输了。 或者说,当她作为情人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时,她就已经输了。同样的事情如果放在李梅身上,她去,是舍身伺虎;不去,是守身如玉。因为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感情,在丈夫心里被默认为是贞洁的,坚固的;而一个情人对情夫的感情,则被默认为是轻浮的,有所图的。在这种强大的心理定势面前,再多的表白、辩解、证明都是枉然。徒劳。多余。 而且事实上,她对他的感情又真正能有多少呢?撑死也就是一百万而已吧。之前她总担心李梅会出卖她,结果她没败在她的心计上,她败在了一个根本不存在也因此无法战胜的对手上。 这样想着,她突然就什么都不想多说了。 她冷笑一声,把纸条揣回口袋。像刚刚的张君那样,面无表情地说,请一个月内把一百万打到我银行卡谢谢。 说完,她站起身就往外走,一口气冲到楼下。楼道口树上的一只乌鸦被惊起,发出萧索的一声呱,然后飞快地没入灰蒙蒙的天空。像她那瞬间一无所踪、消逝不见的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