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毛


夜 黑，月 冷。

张 佳 音 走 在 空 无 一 人 的 街 道。

五 分 钟 前，她 摸 起 手 机 就 跑 了 下 去。 她 也 搞 不 清 楚，此 刻 为 何 游 走 在 这 阴 气 沉 沉 的 街 头，就 像 她 也 弄 不 明 白，为 何 带 着 一 股 怨 气 冲 出 家 门。   

是 的，她 完 全 不 知 道 自 己 究 竟 怎 么 了。这 种 情 绪 已 经 不 是 第 一 次 了。从 半 年 前 家 里 开 始 张 罗 她 跟 男 友 的 婚 事 起，她 就 突 然 莫 名 其 妙 的 恐 慌 、 焦 虑 、 压 抑。

刚 开 始 她 还 能 安 慰 自 己 放 宽 心，可 随 着 日 子 越 来 越 近，那 种 无 助 感 在 每 一 个 平 常 的 夜 向 她 袭 来，一 次 两 次 摧 毁 着 她 心 底 最 不 为 人 知 的 脆 弱。   

张 佳 音 毕 竟 是 脆 弱 的。脆 弱 在 长 辈 看 来 不 是 贬 义 词，是 懂 事 听 话，是 贤 良 温 柔，是 从 来 不 说 不 的 人 生。

从 小 开 始，张 佳 音 的 父 母 就 努 力 把 她 养 育 成 亲 朋 好 友 口 中 的 “ 别 人 家 的 孩 子 ”。

让 她 穿 最 淑 女 的 衣 裳，上 最 好 的 中 学，读 最 有 前 景 的 专 业，做 最 有 面 子 的 工 作。她 每 一 步 都 走 得 很 顺，顺 得 让 人 觉 得 不 真 实。   张 佳 音 怀 疑 人 生 是 上 帝 被 安 排 好 的，包 括 她 唯 一 能 憧 憬 的 婚 姻。


张 佳 音 本 以 为，2 5 岁 之 前 的 人 生 由 父 母 决 定，但 2 5 岁 以 后，是 不 是 就 属 于 自 己 的 呢 ？

她 不 是 没 努 力 过。在 银 行 工 作 的 第 三 年，她 带 着 刚 交 往 半 年 的 男 友 回 家。听 到 男 方 没 车 没 房 后，父 母 的 脸 拉 得 比 家 里 的 窗 帘 还 长。

此 后 三 年，张 佳 音 没 再 恋 爱。   女 子 到 了 二 十 八，放 在 大 上 海 本 也 算 是 风 华 正 茂 、 青 春 当 好。张 佳 音 父 母 这 两 年 却 为 女 儿 的 婚 事 发 愁。二 老 退 休 后，三 天 两 头 往 人 民 公 园 相 亲 角 跑。

张 佳 音 没 想 到，前 半 生 做 的 所 有 努 力，都 成 了 相 亲 市 场 上 明 码 标 价 的 筹 码。学 历 、 工 作 、 年 薪 、 房 子。

她 所 用 力 生 活 的 2 8 年，所 有 的 一 切 一 切，都 成 了 未 来 生 活 的 一 场 交 易，被 人 拿 来 讨 价 还 价。   长 辈 们 好 像 从 不 忌 讳 这 些 世 俗 的 物 质 条 件，相 反，上 来 直 接 亮 “ 家 底 ”，是 相 亲 角 约 定 俗 成 的 规 矩。写 着 生 辰 八 字 的 纸 张 摆 在 他 们 面 前，他 们 看 到 的 不 是 字，是 钱。

他 们 乐 意 为 儿 女 穿 线 搭 桥，乐 意 帮 孩 子 选 个 好 人 家，“ 卖 个 好 价 钱 ”。反 正 又 不 是 第 一 次 做 主。   

张 佳 音 终 于 还 是 等 来 了 父 母 盼 望 已 久 的 “ 金 龟 婿 ”。这 是 她 第 一 次 见 李 天 明 时 的 想 法。她 想 到 的 居 然 不 是 自 己，而 是 父 母。坐 在 对 面 的 这 个 男 人，三 十 二 岁 、 长 相 中 等 、 温 文 尔 雅 、 事 业 有 成 、 房 子 两 套 、 车 子 一 辆。

与 其 说 李 天 明 适 合 当 自 己 的 老 公，不 如 说 他 适 合 当 父 母 的 女 婿。再 合 适 不 过 了，再 合 适 不 过 了。张 佳 音 在 心 里 念 叨 了 两 次。   就 这 样 吧。张 佳 音 默 认 了 这 段 不 好 不 坏 不 温 不 火 的 感 情。   



此 时，张 佳 音 游 荡 在 空 落 落 的 街 头。她 要 去 见 一 个 人，一 个 陌 生 的 男 人。

这 个 时 候 的 上 海 跟 白 天 相 去 甚 远，一 切 都 安 静 下 来 了，暗 黑 下 来 了，沉 下 来 了。外 界 越 是 冷 静，内 心 就 越 是 躁 动。她 知 道 自 己 此 刻 在 干 什 么，她 二 十 八 年 来，从 来 都 没 有 今 晚 这 样 兴 奋。

如 果 从 前 的 二 十 八 年，她 的 每 一 步 都 在 画 好 的 圈 圈 内 活 动。那 今 晚，她 的 半 只 脚 已 经 跨 出 了 警 戒 线，她 整 个 人 将 第 一 次 属 于 自 己。   

她 又 激 动 又 不 安 ： 过 一 会 儿，我 就 会 躺 在 一 个 陌 生 男 人 的 怀 里，我 们 可 能 彻 夜 长 谈，也 可 能 没 有 只 言 片 语。我 们 马 上 会 成 为 世 间 最 亲 密 的 男 女，也 会 在 天 亮 前 成 为 最 陌 生 的 路 人。

他 应 该 会 用 力 撞 击 我，我 想 我 手 足 无 措 地 肯 定 会 哭。张 佳 音 想 到 这 里，眼 圈 就 红 了 起 来。   米 兰 昆 德 拉 的 小 说 里，特 丽 莎 跟 陌 生 男 人 完 事 后，一 个 人 蜷 缩 在 客 厅 哭 泣。

特 丽 莎 当 时 想 ： 如 果 床 上 的 那 个 男 人 突 然 过 来 说 爱 我，拥 我 入 怀，我 想 我 肯 定 会 爱 上 他 的。

张 佳 音 越 想 越 难 过，突 然 停 下 来 坐 在 路 边。

她 泪 眼 婆 娑 地 抬 起 头 来，看 到 对 面 一 家 江 西 瓦 罐 汤 店 铺，黑 灯 瞎 火，门 已 紧 闭。江 西，呵，多 么 熟 悉 的 一 个 地 名。前 男 友 应 该 在 那 里 很 幸 福 吧。

张 佳 音 跟 他 分 手 后，男 友 就 回 江 西 了。直 到 看 到 他 去 年 晒 的 结 婚 照，张 佳 音 才 完 完 全 全 明 白，原 来 这 个 人，永 生 都 不 属 于 自 己 了。二 十 五 岁 的 他 们，也 早 就 死 去 了。   

照 片 里 的 前 男 友 笑 得 很 好 看。那 时 每 个 周 末 的 下 午，他 们 一 同 手 牵 手 走 过 四 川 北 路 时，他 就 是 这 样 对 她 笑 的。原 来，这 世 上 谁 离 开 了 谁，非 但 死 不 了，还 活 得 更 好。      



哭 得 差 不 多 了，张 佳 音 慢 慢 冷 静 下 来。   

她 想 起 了 一 个 月 后 要 跟 自 己 结 婚 的 现 男 友。这 半 年 来，李 天 明 对 她 的 态 度 可 谓 是 刚 刚 好，不 刻 意 冷 淡，也 不 过 分 讨 好。若 即 若 离，不 好 不 坏。多 少 个 醒 来 的 早 上，张 佳 音 有 一 瞬 间 觉 得 李天 明 这 个 人 其 实 是 不 存 在 的。

哪 有 这 么 没 有 存 在 感 的 男 朋 友 ？ 这 可 是 一 个 马 上 就 跟 她 结 婚 的 男 朋 友，一 个 要 跟 她 共 度 余 生 五 十 年 的 男 人。   

张 佳 音 慢 慢 站 起 来，继 续 往 前 走 着。一 只 流 浪 狗 跟 着 她 走 了 一 会 儿，张 佳 音 叹 息 ： 我 没 狗 自 由，我 终 究 活 得 不 如 狗。   

前 半 生 忙 着 生，后 半 生 忙 着 死。一 个 月 后，只 要 踏 入 婚 姻 的 殿 堂，余 下 来 的 每 一 天，她 都 能 够 预 想 到 ： 会 很 快 跟 李 天 明 生 孩 子，然 后 当 妈 妈，皱 纹 开 始 爬 上 额 头，不 再 敢 穿 俏 皮 的 衣 服，口 红 色 也 不 那 么 艳 丽。走 在 路 上 没 有 男 人 多 看 几 眼，也 会 被 不 年 轻 的 年 轻 人 叫 阿 姨。

李 天 明 应 该 会 跟 每 个 平 庸 的 男 人 一 样，在 三 十 五 岁 的 时 候，身 材 臃 肿，大 腹 便 便，下 班 回 来 就 瘫 坐 在 沙 发 上 玩 手 机，抽 着 烟 的 嘴 里 吐 出 一 个 个 无 聊 的 荤 段 子。

然 后 呢，每 年 节 假 日，回 到 父 母 那 里 给 他 们 长 一 次 脸。毕 竟 张 佳 音 是 他 们 的 产 物。结 婚 后，连 带 着 李 天 明 也 是 了。   

而 那 只 狗，想 去 哪 儿 去 哪 儿，想 做 什 么 做 什 么。对 它 来 说，每 一 次 升 起 的 太 阳，都 是 新 的。      



终 于，张 佳 音 走 到 酒 店 的 正 门 口，大 厅 里 亮 着 灯。她 还 是 来 了。带 着 她 无 处 安 放 的 明 天。谁 也 不 会 料 到 “ 别 人 家 的 孩 子 ” 张 佳 音 会 出 现 在 这 里，包 括 张 佳 音 本 人 都 是 迷 迷 糊 糊 走 到 这 里 的。   

通 常，最 危 险 的 就 是 最 安 全 的。在 这 里，最 安 分 的 也 是 最 不 安 分 的。张 佳 音 想 ： 只 要 跨 进 去，她 就 成 她 自 己 了。成 为 她 自 己 都 无 法 理 解 的 自 己，但 那 样 的 自 己 让 她 感 到 刺 激，让 她 上 瘾。

她 打 开 手 机 社 交 软 件，发 送 “ 我 到 了 ”。男 人 回 “ 我 穿 着 绿 色 的 羽 绒 服，现 在 下 来 接 你 ”。   

来 了，来 不 及 了，还 来 得 及。只 要 转 身 往 前 跑，不 要 回 头，你 就 还 是 你，你 就 还 是 张 佳 音，你 就 还 是 那 个 所 有 人 称 道 的 好 女 孩 张 佳 音。回 去 过 你 该 过 的 生 活 吧，你 抛 弃 的 一 切，是 别 人 梦 寐 以 求 一 辈 子 的 东 西。

可 是 . . . . . . 可 是 那 不 是 我，那 是 别 人 期 望 的 我，真 正 的 我 在 出 生 那 刻 就 死 了 ！ 张 佳 音 的 内 心 从 没 像 此 刻 这 样 纠 结 过。

走 不 是，留 也 不 是。

正 当 她 百 感 交 集 时，穿 着 绿 色 羽 绒 服 的 男 人 走 了 过 来，那 一 刻，她 整 个 人 几 乎 瘫 软 了 下 去。

那 个 正 向 他 走 来 的 男 人，像 极 了 上 海 街 头 的 每 一 个 路 人，又 熟 悉 又 陌 生。男 人 越 来 越 近，仿 佛 要 将 张 佳 音 带 入 一 个 极 乐 世 界，又 像 是 万 丈 深 渊。每 近 一 步，就 陷 得 越 深。   

此 刻，她 做 了 最 后 一 个 决 定。   



张 佳 音 使 出 全 部 的 力 气，快 速 闪 到 黑 暗 的 墙 角 处 躲 起 来，并 立 马 关 掉 手 机，站 在 那 里 一 动 不 动。一 切 来 得 太 快 太 突 然，她 脑 袋 一 片 空 白。男 人 没 接 到 她，只 好 转 头。   

张 佳 音 飞 也 似 地 冲 出 这 个 地 段，往 回 跑 去。凌 晨 两 点 的 夜 上 海，仿 佛 只 有 她 一 人 醒 着。她 跑 着 跑 着 突 然 笑 出 声 来，但 马 上 又 掉 出 了 两 行 眼 泪。   

这 时 候，她 想 到 了 李 天 明，回 去 就 跟 李 天 明 好 好 结 婚。就 这 样 吧，就 这 样 吧。她 忽 然 想 到 这 是 第 一 次 见 李 天 明 时 心 里 说 的 话。

对 啊，人 生 就 这 样 了 吧。跑 回 家 去 睡 一 觉。待 到 天 明 时，继 续 做 回 父 母 的 好 女 儿 、 丈 夫 的 好 妻 子 、 未 来 孩 子 的 好 妈 妈。   做 一 个 让 所 有 人 羡 慕 的 好 女 孩 张 佳 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