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荡的岁月里相濡以沫 文/六米 1 他们成婚的时候,年纪都很小,她十二岁,他十三岁。 婚事是仓促定下来的,因为当时的临时政府出台了一项政策:当地凡十二岁以上未婚配的女子必须在三个月之内完婚,否则不管同姓与否,就地“拉郎配"。政策一出,她的奶奶可急了眼,她家三代才得了这一个女儿,怎么着也不能嫁个同族同姓的男人,坏了祖宗的规矩。于是奶奶便发动所有关系,火速为她定下了这门亲事。 家世倒是相配的,实力虽没有她家雄厚,却也吃穿不愁。唯一不足的是,男方只是半个继子,老一辈兄弟仨共这一个儿子,虽说有三份家产,却也平添了更多责任。奶奶虽有担心,这时却管不得这许多了。 文定纳采之礼一律简省了,只求能在期限到来之前完婚。 成婚的当天,她哭着闹着不肯上花轿,半大的孩子怎么能离得开爹娘呢?娘抱着她嚎啕大哭,奶奶恨恨地瞪了娘几眼,一边忍着泪,一边将她拉出娘怀,盖上盖头交给喜娘。并不断叮嘱着,到那边不许任性,要好好学着做人媳妇。就这样,她不情不愿地上了花轿,踏上了那未知的婚姻之路。 揭开盖头的那一刻,她紧张地绞着双手。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个子看起来比她还小一些,皮肤黝黑,双眼明亮,只见他对她羞涩地一笑,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就是这个微笑,让她一下释然不少,也冲淡了些许惆怅。 他和她挨肩坐着,欲言又止的样子,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出声。最后终于像下定决心一样:“大娘说,叫咱们另过。”她答应了一声“哦'脑袋有点蒙,其实她并不明白“另过”是一种怎样的过法。 就这样,两个半大的孩子毫无准备地走到了一起,又毫无准备地开始了“另过”的日子。 最初的日子,很艰难。大人们除了给予一些物质上的支持,其他一切家庭琐事都需要他们自己来打理。两人谁也不会做饭,经常一个煮饭,一个烧火,不是烫了就是伤了,不是太稀就是太稠,不是没熟就是焦了,两人都饿得精瘦,直到一年之后她才能一人单独做出一顿可口的饭菜来。两人的肩膀都太稚嫩,谁也负担不起一挑水的重任,所以经常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跌跌撞撞,泼泼洒洒地抬着,这样的情形直到他长高长壮之后才结束。 2 七年之后,两个孩子终于长大成人。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可是还来不及品尝初为人父母的喜悦,战火便延伸到了这个边远的小村庄,日本部队一拨接一拨地开来,从门前的大路经过,顺便将沿路的村庄洗劫一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挑着家当,她拖着刚生产完的身体,抱着孩子,随同乡亲们到更偏僻的山里去躲避。 他们终于来到一个叫老虎岩的地方,躲在了一个巨大的山洞里,男女老少把这个山洞挤得密密匝匝,严不透风。她尚未出月子,连日的劳累让她下身血流不止,虚弱不堪,刚下的奶也因为营养不足退回去了,孩子饿得嗷嗷直哭。他急得两眼通红,搓着双手不停地来回走,想出去给她弄点营养品,可这荒无人烟的山里,上哪里去找营养品?再加上日本部队的战机不时从头顶飞过,他根本无法出去。 这一夜异常难熬,她因为乳腺炎高烧不止,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一声一声地唤着娘亲;孩子因为缺奶撕心裂肺地哭着,使原本逼仄的环境更加压抑;头顶上的战机在做地毯式搜索,低低地飞着,那螺旋桨转动的嗡嗡声直击人的心房。这时,乡亲们对这个嚎哭不止的孩子有了意见,因为日本部队一旦循着孩子的哭声发现了这个山洞,那么洞里的几百个人将全部丧命。他看着虚弱的她心痛如割,抱着孩子无能为力地跪在地上不断地念着佛号,希望能得到神明的庇佑。可是孩子嚎哭声浪一声高过一声,乡亲们已经激动起来:“不能因为这个孩子把我们所有人的性命都葬送了。” 这时,原本昏迷中的她突然爬起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孩子,用手将孩子的嘴和鼻子捂住,孩子的哭声被捂住了。所有人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了,只见她边捂住孩子的嘴边说:不能让所有人丧命,不能让所有人丧命……孩子的脸色慢慢憋得青紫,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任人们怎么拉她的手都拉不开。孩子晕了过去,她瘫软地松开双手,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眼泪顺着眼眶默默地流着,整个山洞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听得到,面对着这迷茫无知的未来,人们除了等,还是只有等。 终于,临黎明时,头顶的嗡嗡声远去了,捡回性命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这时的她,像真的得了神明护佑一样,不药而愈。不但退了烧,还神奇地又有了奶水,孩子也在人们倒拍了几下背心之后醒过来,一声没哭地在她怀里睡着了。 这一次,算捡回了一条命。半个月后他们回到村里时,面对满目疮痍、被洗劫一空的家园,他们没有丝毫悲观,只庆幸自己活下来了。之后十年的战争岁月,到山里躲避如同家常便饭,他们称之为“躲反”,他们也因此躲出了经验,躲出了心得。如日本兵过境必躲,因为他们是要谋财害命,这十年间一共过了三次大规模的日本部队。如果是正规的国民军,可以不躲,因为他们都纪律严明,基本不会残害百姓。如遇残兵过境,则选择性躲,不过基本无性命之忧,顶多破财消灾。有时候烦了,只要不是日本部队,他们基本懒得躲,还经常救济一些老弱残兵,给他们分点吃食。 3 那是战争开始的第七年,他们的第三个孩子一一二女儿出生不满三个月。他出去干活了,她带着孩子们在家里做饭。这时,一个邻居急匆匆地跑来送信:“不好了,你家男人被拉夫的拉走了,往下沙方向走,你赶紧想想办法。”说着,便往另外一家送信去了。她一听这个消息,锅铲一扔,叫老大看着两个妹妹,便往下沙追去。 追到他时,已是五里开外了。她哭着求那些人放了他,因为家里孩子还小,不能没有他。她的哭声惊动了部队的军官。等军官过来看时,却认出了她。原来一年前这个军官因负伤掉队,来她家讨水喝,她看他伤得那么重,怜悯之心顿起,不仅将自己的口粮分给他吃,还让他在家休养并照顾他半个月直到伤愈离开。就这样,她不但救出了自己的丈夫,还将他们一同被抓去的其他五人都救走了。这件事,为她赢得了口碑,让村里人对她刮目相看。 当他们的第四个孩子出生时,已临近解放。他们在动荡中一边守护着家园,一边增产报国,两男两女的平衡格局,让长辈们感到很满足。此时的他们早已形成了男主外女主内的默契模式。他在外勤勤恳恳地劳动,她在家抚育孩子,操持家务。因为上几辈的积累加上他俩的苦心经营,日子过得殷实充足。可是这样的日子很快便像流水般消逝了。 转捩点是在打土豪分田地的那一年。 先是家里被打成地主,所有田地财产均充公再分配。接着他大伯因受不了这突然的打击而中风偏瘫,而大娘因为女儿英年早逝、丈夫偏瘫而发疯。这个家像遭遇魔咒一样突然沦陷在泥潭中。他因为家里负担重,失去经济来源,便向组织主动请求到离家一百多公里外的水利工程去做苦工挣钱。而她在家一方面要照顾孩子,操持家务,还同时要照顾三对老人,其辛苦可见一斑。就是那一年,家里三天走了两个老人,也就是那一年,一年办了三场丧事。都是她在家里主持大局,操持一切。这时候的她,早已褪去年幼时的娇弱和怯意,被生活磨炼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家里家外,面面俱到。 虽然万贯家财一朝散尽,几代积累被瓜分一空,但她丝毫没有被打倒。她依然保持积极乐观、与人为善的态度。她像斗士一般保护着她的家人和孩子,正是由于她的口碑和不卑不亢的姿态,震撼了那些想来批斗他们的人。不仅没批斗他们,还将她家的成分由地主改为中农。 他们就这样携手,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渡过了最揪心的难关,他们勤勤恳恳,赡养老人,抚育孩子。终于等到孩子们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步入了老年。 4 那天清晨,他出门做客,不出一刻便被人抬了回来,昏迷不醒。原来他绊了一跤,当场脑溢血中风了,这一中风便偏瘫在床,整个右半边无法动弹,再也没开口说过话。无论何种治疗,都无济于事。 从他偏瘫的那一天起,她接过了照顾他的所有工作,从来不假手他人,只有想给他翻身或抱他起来坐坐时才叫来两个儿子帮忙。喂饭、洗漱、按摩、端屎倒尿、每天坚持给他换干净被褥,哪怕冬天也坚持自己去河里将弄脏的衣物洗得干干净净,晚辈们要帮忙时,她坚决地拒绝。她不知疲惫地照顾他,就想保持他久卧在床的肌体健康。 然而他还是不治。临终之前,他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当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时,分明看见他眼角慢慢盈出浑浊的泪水。她就那样静静地陪他坐着,直至他停止呼吸。 在儿女们惊天动地的哭声中,她显得异常平静,没有一滴眼泪,不说一句话,只是手里拿着一双男士的千层底鞋,不停地纳着。那鞋子正是他的尺码。 他走后的日子,她跟着两个儿子过,偶尔也去两个女儿家住住,很少提起他来。只是,她爱上了纳鞋子,而且都是他的尺码。织布、取样、裁剪,纳底,上线,所有工序一样不落。做好之后,她便拿到他的坟前烧了。儿女们对她的行为不解,可她依然坚持着,先是一个月一双,慢慢地身体越来越差,她便三个月、半年一双,甚至生病,精神不济时依然挣扎着做上几针。儿女们劝她别再做了,可她却固执地坚持着。 这一做便是五年,她为他做了二十三双鞋,也到他的坟前烧了二十三次。到最后她临终时,第二十四双刚刚才做好了一只。没有人明白她这样做的意图,除了她的小孙女。小孙女在一次陪她去坟前时听她流着眼泪说:“那天早上,我该让你穿上我做的鞋!”小孙女清楚地记得,爷爷中风的那天早上,穿的是前几天姑姑给买的新皮鞋。 也许,到这里我该交代一下他们的身份了。没错,她就是我的奶奶,而他是我的爷爷,我就是那个小孙女。 奶奶一字不识,可她能将家里经营得井井有条,哪怕在最困难的日子,都想尽办法不让家人饿肚子;她一句书未读,却能将年轻时听过的戏文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丝毫不差;她一天学未上,却能将她当年“躲反”的故事讲得津津有味,笑中带泪。 他们从不知道相濡以沫这个词,却时刻做着“相濡以沫”的事;他们从未说过那个宇,却让“爱”化在一举一动里。他们那一辈的爱情,不为甜甜蜜蜜,不为卿卿我我,也不为轰轰烈烈,只为在最艰涩的岁月里,携手共渡,红尘做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