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凌鹤 [url=]Queen主义[/url] 余点有话说: 今天这篇文,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写作小偶像--专栏作家郭凌鹤的原创,原载在iLook杂志。昨天我在朋友圈看到,不知不觉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一字不落看完,非常喜欢,立刻跟她嚷着要转载过来给大家看。 文章中这几位不擅撒娇的女人,让我们看到女性生命另一种大气的可能性,”她们放弃了改造自己融入大众的企图,而是将才华投入了让自己熠熠生辉的领域,你无法评判,这些女人是不是好命,因为她们的生命是用价值而不是用价签来衡量的。” 有时别让太世俗的标准决定你该成为谁,女人首先应是充满创造力的、有价值的人,不该让大众眼里的性别文化扼杀了生命宝贵的可能。 “悄于一九三六年七月十七赴日, 此像摄于十六日宴罢归家时。” “悄”是悄吟,萧红的笔名。左起:黄源、萧军、萧红 我的闺中密友H君,是一位拼杀在京城不折不扣的职场女精英。BOBO短发、干练皮裙、九寸高跟,名牌包包,就职于高薪高压的IT行业,游走在光怪陆离的创投圈,可谓是文能经营公众号,武能扛起桶装水,进能侃晕天使投资,退能看懂财务报表。可就是这样一位女汉子,却在三角恋中败下阵来。 那一晚H君坐在三里屯声色迷离的小酒吧干掉一杯长岛冰茶一杯威士忌酸,咬牙切齿涕泪交流地说自己败得太不甘心。原来H君爱上放浪形骸的才子,两人事业搭配天衣无缝俨然是相扶相携的灵魂伴侣。可才子在她和萝莉甜心小女友之间毅然选择了后者,理由是:“你那么独立坚强,离开我也能活得很好。可她那么柔弱,需要我保护。” 我听完不禁狂笑,这样的狗血对白,有没有很像周公子那部电影《撒娇的女人最好命》?有多少女汉子母性爆棚为心上人保驾护航,却敌不过萌萌嗲嗲的一句“不要吃兔兔”? H君百思不得其解:“我以为他懂文艺懂审美,特立独行⋯⋯没想到他判断异性的标准也这么庸俗,他们不知道卖萌发嗲装可怜都是心机女的手段吗?” 1953年萧军和萧红特意到法租界万氏照相馆合影。 我看着痛心疾首的H君,恍惚想起了一个世纪前的民国。女作家萧红(当时还是没出名的文学女青年)和萧军度蜜月,一件开线的毛衣让萧军想起了曾经帮他织毛衣的“敏子”姑娘,滔滔不绝,念念叨叨,说她长得很好看,小眼眉很黑⋯⋯嘴唇很红!说着说着还情不自禁地在被子里捏了一下萧红的手。这让萧红很反感,“我又不是她”。 想来,当年的萧红也曾经历过自尊心的深深挫败吧。她是自恃甚高的女作家,她和萧军的爱情源起于英雄救美,植根于文学和人生理想的共鸣。她以为这样高贵的爱情可以打败一切,却没想到,文学青年萧军和世间男人一样,是不折不扣的视觉动物,是用荷尔蒙而不是头脑思考的,是要在女人面前找到大男子的权威的。 东北莽汉萧军后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轨,从房东家的三小姐,到南方姑娘陈涓,无一例外是更符合主流社会框定的“女性魅力”的:健康、妩媚,可爱又任性,懵懂又刁蛮。她们追求服装的款式和面料,用绸带和口红把自己打扮漂亮,喜欢滑冰、看电影这些洋气的文娱活动,有着天真烂漫的少女心——重要的是,肯对男性表现出由衷的崇拜,擅长言笑晏晏地撒娇。 而萧红对于主流认定的“女人味儿”显然是持有警惕和距离的。她曾经和萧军逛商场,看到柜台里高档的巴黎香水,萧军开玩笑说:“买上它几瓶罢!”萧红回答:“我一辈子都不用那有臭味的水!”玩笑也好,真心也罢,总之,萧红的个性有点“愣”的成分。 萧红擅长像个战友一样牺牲和付出,却不擅长撒娇。她和萧军一人含一块糖,伸出红舌头绿舌头无忧无虑地欢笑;她和萧军分床的夜晚,嘤嘤作泣像无助的小女孩。她拜访鲁迅先生的前夜,拼尽全力为萧军赶制一件黑白格子礼服;她在信里絮絮叨叨让萧军买软一点儿的枕头、多吃西瓜和水果。可这些行为表现,更像是萧军的小女儿或者小妈妈,却没有两性之间那种暧昧的、悠游的、带着挑逗意味的张力。 萧红总是像个小女孩一样梳着两条辫子、扎着两个蝴蝶结,似乎是刻意地扮嫩。但这样的装扮配上萧红少妇的身份,反而更衬托出她深层的自卑。无论怎样努力,萧红始终是活得严肃的、用力过猛的。严酷的生活早早地折损掉了她的少女之心,也从未教会她世事洞明皆学问的优游自如。作为一个作家,她在她的职业中是自由的。但一回到生活中就不行了,在如何讨好男人,如何撒娇争宠,如何利用女性身份示弱,如何套牢男人心⋯⋯这些方面,萧红几乎没有一点心计。 于是萧军说:“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这句话,像不像今天的“女汉子”们常常收到的好人卡:“你努力、勤奋、上进、有才干,你是好姑娘,但不适合做老婆。” 张幼仪与徐志摩,1921年,巴黎 倒是让人想起了民国的另一位女性:徐志摩抛弃的第一任妻子张幼仪。张幼仪和陆小曼曾经共同参加过一个饭局,胡适做东。张幼仪说她也弄不清楚胡适出于什么心理设这个饭局,但她觉得她应该去,去了,会显得“有志气”,让世人看看自己并不是一个落寞到不敢面对的弃妇。 饭局上,陆小曼喊志摩“摩”“摩摩”,徐志摩喊她“曼”或者“眉”,两人娇嗔亲密,如胶似漆。张幼仪最大限度地保持了沉默。多年后她回忆说:“我没法回避我自己的感觉。我晓得,我不是个有魅力的女人⋯⋯我做人严肃,因为我是苦过来的人。” 张幼仪和萧红的出身是相似的:清末民初的小镇大户人家。在这样的家庭里,女性得不到足够的重视。她们从小到大,不得不为了一些很基础的事情——受教育的权利、不裹脚的权利,反复地与父辈博弈,与生活缠斗。 面对父辈安排的婚姻,萧红选择了叛逃,张幼仪选择了顺从。但顺从的结果,改变不了婚姻的悲剧属性。徐志摩第一次看到张幼仪的照片时,就嘴角往下一撇:“乡下土包子!”后来对她也始终冷漠疏离。 尽管张幼仪长得不差,且努力上进,但徐志摩始终视她为无趣的女人,她不明就里,持续付出,却换来更多的屈辱和冷落。因为缺少父亲的关怀,张幼仪和徐志摩的幼子彼得在3岁时患病毒性脑膜炎夭折。 经历了离婚和丧子之痛后,张幼仪被徐家父母认为养女,成为徐氏家族的掌门人。她创办了上海第一家时装公司,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事业女性。张幼仪不计前嫌,对徐志摩始终有着亲人式的关怀备至,这让徐志摩信赖她、敬佩她,但,自始至终,不能爱上她。 张幼仪和萧红,一个南方,一个北方,一个纵横商场,一个驰骋文坛,看似并无交集,却有着相似的时代特征。她们身上遗留了旧式妇女的美德——忍辱负重、牺牲奉献、寒窑苦守十八年的王宝钏精神。而时代的变革又让她们惊起直追新的教育方式、生活方式。生活没有给她们足够的宠爱,也没有给她们享受的时间,于是她们注定成为不会撒娇的、喜欢跟自我较量的女人,因为根本没有撒娇的对象。 在“被爱”这件事上,1923年考取巴黎国立美术学院的中国女子潘玉良,似乎运气更好一点。在那个年代,能出国留学的女子家庭非富即贵,而潘玉良是个另类。出身贫寒的她,在父母双亡之后,一度被自己的舅舅卖入青楼。如果不是她豪放的京剧唱腔打动了当时任芜湖海关监督的潘赞化,她的人生基本是没有任何指望的。 潘玉良《持扇自画像》 潘玉良长相平平、性格直爽粗粝,喜欢唱京剧里的黑脸包拯,可以说并不具备传统意义上的“女性魅力”。但独具慧眼的潘赞化不仅“救风尘”、把她娶回家,还让她读书识字、发掘了她的绘画才能。在潘赞化的托举下,潘玉良得以考入刘海粟创办的美术专科学校,并且走出国门,去见识西方的文明和艺术。 然而当出国留学7年的潘玉良回归本土时,感受到的是世界的深深恶意:她的画不被主流艺术圈接受,她喜欢和擅长的人体画被人们指指点点;她来到公共澡堂试图描摹女性天然的裸体,惨遭妇女们的辱骂和群殴;她曾经卖入青楼的历史,让占领道德高地的人们找到了靶心;她虽然身为潘赞化的妻子,却无法改变“妾”的身份,而潘赞化的原配夫人以各式各样的旧式习俗摧残着她的自尊。 那是1937年,战争爆发。26岁的萧红跟随萧军南下武汉投靠蒋锡金,并在困境中保持创作;37岁的张幼仪作为上海商业女子储蓄银行的副总经理,在危难中力挽狂澜;而42岁的潘玉良借着国际博览会之机重返法国,从此再未回国。绘画,是她下半生唯一的主题。 潘玉良《交谈女人体》(1958年) 潘玉良有许多穿着旗袍的自画像,这张穿着绿色旗袍的即是其中之一。 今天回顾民国,那些“不会撒娇的女人”,告诉了我们什么? 萧红曾经感叹:“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而是怯弱,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下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性情。”她对于自我的处境有清醒的认知,也深知没有足够的能力反抗。她所能做的只能是拼命写作,拖着病弱不堪的身体,以每年十万字的产量写作——她只活了短暂的33年,却留下了不朽的《呼兰河传》和《生死场》。 张幼仪则在晚年回忆录里说:“我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要依靠任何人,而要靠自己的两只脚站起来。”她以卓越的才干,成为上海极具社会号召力的商业女性领袖。1949年,张幼仪移居香港。邻居苏医生向她求婚,二人携手走完下半生。1988年她逝世于纽约,墓碑上刻着“苏张幼仪”。 而在人生的后半段,穷困潦倒的潘玉良将全部的生命倾注于绘画。颠沛流离中、饥寒交迫中,她坚持着自己的“三不主义”——不谈恋爱、不改国籍、不与画廊签约。巴黎华人回忆,潘玉良“长得不太好看,嗓门粗大,喜欢喝酒打牌唱戏”。因为没有钱,她请不起模特儿,只能揽镜自画。潘玉良的自画像并不美,高颧骨挑眉毛,骨架粗大,笨拙无措,甚至坦胸露乳、醉态毕现。她无意去粉饰,而只是坦坦荡荡去展现生命最肆意的样态。她在世的时候没有得到市场的认可,但几十年之后,她的作品在国际艺术拍卖市场上频频跻身天价榜单。 在民国这样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社会赋予了女性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丰富的可能与挑战。如果说萧红实现了文化属性的自觉,张幼仪实现了社会属性的自觉,潘玉良则实现了天性解放的自觉。这些不擅长撒娇的女汉子,放弃了改造自己融入大众的企图,而是将才华投入了让自己熠熠生辉的领域。在创造与开拓中,她们忘却了性别身份,忘却了不完美的童年,也忘却了来自男权社会的攻讦和非议。 你无法评判,这些女人是不是“好命”,因为她们的生命,是用价值而不是用价签来衡量的。而今天的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活得更丰富一点?所以,世间不会撒娇的女汉子们,一时一地的情场成败,真的没那么重要。 作者:郭凌鹤 自由撰稿人,专栏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