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亦舒 自爱 客人说错了话,被好事者传扬,一时沸腾起来,主人只是答:当时不在场,未有所闻。真好智慧。大多数人病在眼睛太尖、耳朵太灵,什么不应看到的东西,一概照单全收,还有,不该听不好听的话,偏偏抢着去洗耳恭听,听完看完又不能一笑置之,气,活该气。也太乐于接受别人的侮辱了,简直当大礼承受,又把说是非者当送礼人恩待,几乎感激涕流,奇哉怪也。眼睛与耳朵都要安装开关,必要时电流接不上,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何必泄露风声。 岁月无多,光阴似箭,自然挑悦目的看、悦耳的听,好事者服务再佳,态度再诚恳,也可以对他说,有劳操心,不感兴趣。 爱己者人恒爱之。 忘却 是不是累,不是;又是不是疲倦,也不是。 是否伤心,也不对;那么,是不是气恼,非也非也。 是什么使一段感情褪色到完全淡出? 是天然的忘却。 最新进的电脑有忘却功能,一件讯息,久不为主任所用,会自动洗掉,腾出空间给新资料。 人脑当然一早又此功能,感情一定要像银行户口,有来有往,才叫活跃户口,不动户口,宜三年内自动取消。 留着干什么,互相不通音讯超过一千个日子,一封信一张卡片一个电话也无,对方大概无心继续友谊,时尚并无特别热情的人,你若无心我便休,一笔勾销。 你忙,我也没闲着,你不屑做表面功夫,我也正同你一般耿直,祝贺你前途似锦,大展宏图,再见珍重。 单程路不好走,写专栏当然是希望听到读者掌声,都则做的那么辛苦为的是什么,朋友之间,自然要彼此尊重,定期通个消息。 同邓伯母,郑伯母等人虽就不见面,可是却不久笑谈几句,十分愉快。 做人 草地上总是坐着两只鸭子。扁扁的坐在草上,晒其太阳,非常舒服的样子。看着心中羡慕,跟身边的女友说:“做鸭子倒也好。” 她一下子就炸起来了:“做什么都好过做人!他妈的,下世到阴间去赌轮盘,做猪也不做人!” 我只好翻翻白眼,原来我还算是温和派,我想做海里的动物,静的、暗的、永远可以睡的。像哈哩鱼,忽然之间扬扬洒洒的,透明玲球的自沙间游出来,逛一下,再去休息。或是做一块粉红色的海绵,或是做珊瑚,哗,多享受。可惜我的轮盘赌得不好,下世再投股为人,可不是苦煞! 做人真没有什么好,才洗了头,发觉忘了洗澡。累得要死,还撑着眼皮用力听课。洗了衣服还要烫,背了书还要挂着笑脸,还要懂得礼义廉耻。肚子饿了要吃,心情不好要喝酒,眼前转来转去又是言语无味的人,因此自己也更加面目可增。 小时候怕死,跟一位姓刘的朋友坦白:“我怕死。”这人比我大十年八年,很镇静地说:“不要紧,过几年就腻了,就不怕了。”声音是淡淡的。可不是,若真的活到七八十岁,我现在马上要听得昏过去,免了吧,早走早着,四五十岁是足够足够了。 我又说:“做蒲公英也是很好的。” 那女孩子说:“做猪好,被人养着,又不必担心找食,到头大家都是一死。”她坚持要做猪。 我说:“有些人也跟猪一样,不过是管吃饭拉屎两件事。” “倒还是猪好,猪是没有是非的,一只猪决不会说另一只猪活得像人。”她说。 我无聊地笑,走回房间,打开笔记:做人。 不是理由 新加坡电台有一个可爱的节目,叫“这不是理由”。 真的,女孩子说:我不能赴你的约会,因为妈妈不准我晚归。并不是理由,不过是推辞。 老板说:“对不起,我们薪水一律是这么多。”那也不是理由,只不过是阁下不值得他破例。 没有时间写作?不不不,更不是理由了,一切都看选择,凡事都排座次,如果真的想做一件事,想得厉害,想得憔悴,一定会做成功。 浅而易学的事不去做,很明显是不想做,没有必要做,不值得做,以及,不方便做。那么这件事在当事人心目中,自然也不是重要的事。 一位大律师接受访问,记者问他,业务繁忙如何抽空搞音乐?他笑笑答:“要是喜欢,总有时间,譬如说,人家吃饭,我不吃,人家睡觉,我不睡,我作曲,我练习乐器。” 就是那么简单。 人在爱得不够、努力得不够、用心得不够的时候,总喜欢创造一些不是理由的理由来开脱自身,以便下台。 怕不怕孤单 怕不怕孤单? 从来不怕。 一些可爱的女性是怕的,她们从父母的家直接搬到丈夫的家,数十年下来,家里花团锦簇,过惯了,一旦静下来,要了老命,故此不但旅行玩耍看戏吃茶这些要人陪,连上洗手间都一双双的去,连群结队,所以有太太团这个名称,开台子搓麻将都是两桌起码。 一日下班,女同事说:「怎麽还不走,等你好久了。」说明白,她怕独个儿走那条斜坡。 物以类聚,朋友间全是独行侠,从没试过约齐了去逛店铺买衣服这种事,出远门,也绝不通知任河人,个个都神出鬼没,尽其独立之能事,视孤单为等闲。 有人陪才不方便,找位置要找两张,拿起菜单得问对方叫什麽吃,看电影要顾及另一人的趣味,谁都不可能是谁的蛔虫,也没有必要这样做,拉拉扯扯,非常不方便。 完全没有静下来的时间,真的是惨过结婚。 一日下班,穿过皇后广场,无意兜入市政局的休憩公园,怎知,别有洞天!简直不似置身闹市,立刻坐下来,深呼吸,鼻端全是花香。 倘若几个人一起走,为著应酬客套,肯定错过这样的享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