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越近,夏小伊开始有了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惶恐,是的,是惶恐不是焦虑。 她是我们公司小姑娘,92年,四月生日,暂时还是26,现在在北京。 她来自一个六线小城的郊区,没有人能在她说出来的瞬间就知道小城的位置。要说出旁边的三线小城,才会有人做出思索状,“好像听过”;直到再说出两百公里外省城的名字,大家才会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北方人啊?怎么这么玲珑? ” 夏小伊的父母,曾经在上海开过十年的早餐档,回了老家,比起其他亲戚和乡亲要开明得多。他们一直很坚决地把女儿夏小伊供上了大学。 她中学成绩不错,可小城学校水平不行,考到省城里的二本大学,毕业即失业。 夏小伊不甘心,去了北京,莫名其妙地扎进了新媒体,成了蓬头垢面的猪猪女生。 大三寒假,夏小伊的姑妈和大姨,就各自给她物色了对象,回家就被逼着相亲。 更恐怖的是,年初四,她参加了初中同学会。好多女生都缺席了,或怀孕或要带娃,男生也差不多,要么当了爸爸,要么在准备彩礼,她有点跟谁都谈不来,异族人的不合群。 这几年,小城市发展得很快,他们成了城中村。这一年,夏小伊的父母又开了早餐档,别人都在卖大饼,他们卖的是上海生煎配豆浆。每天就他家卖得好,累是真心累,赚也赚得多,累却开心着。 更有好消息,有地产公司开始和村委会开会,以后这里也许会叫花园吧,或者水景丽舍也不一定,村子里有条小臭沟,一直没埋起来。 过了冬至,夏妈妈跟夏小伊联系了几次,都没联系上。两个人都忙,一下子没听见,两下子也没有打回去,夏小伊是有意的,她心虚。 每年到这时候,她们讲的话都一样:“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表嫂怀上儿子了;你表姐生了二胎;表弟要结婚;姑姑给你物色了对象,公家的人……” 所以那时候,我们在群里讨论着圣诞节的选题,就给夏小伊掰成:“春节要来了,该怎么办?” 秋小天、江小船、茉小莉、五小月,立马开始讨论春节亲戚妙怼法则;冯胖丁、罗胖丫、涂胖凡,外加我这个卢胖妞,被晾了一会儿,也应景地说起年货,还相互点赞,领了几张优惠券。 是的,我们公司进门按婚姻状况排辈,只有一个男生,张锦鲤,他不论辈。 在集体的智慧下,夏小伊给她妈妈留了个言:“卢璐姐人手不够,要求我春节值班。我争取了半天,她同意我年三十回去。” 夏小伊把截屏发群里,隔着屏幕,我脸都绿了。这年头,有谁在乎过,那些被扣黑帽子的老板们,心中的委屈? 夏妈妈十天没有回音,夏小伊就开始了文章最初的惶恐,不停地跟我们说:“他们在准备干什么?不会等我回去,就把我绑着嫁了吧,我要消失了,你们要来救我哦……” 她自编自导,演得尽情,没人理她,不知道该说啥。 上周末,夏妈妈早上八点给她打语音,夏小伊在床上爬起来,双手发抖接通了,还没讲话,她妈说话比她快:“小伊,我刚跟你爸和大姑商量好了,年二十四,我们要开车去北海……” “有白塔的那个北海吗?”夏小伊一头雾水。 “广西的北海。表哥的房子,记不得啦?我们要去暖和暖和。” “年二十四,我还在北京呢。”夏小伊还没明白。 “你啊,要么直接去北海;要么,你小年回来,跟我们一起开车去?” “春运从北京去北海?这得多少钱啊?”夏小伊开始愤怒,为了骗我早点回家,这种理由都编得出来!可还没有等火气升到胸腔,夏妈妈继续说: “其实,你不是春节要值班吗?要不你就在北京安心呆着吧,等咱们补偿方案有了,我们去北京看你。” 夏小伊已经完全醒了,开始咆哮:“妈,你是在说,春节不让我回家吗?” “怎么能?闺女啊,我们觉得你这么忙,天那么冷,人那么多,怕你累着……”老妈正在解释,老爸把电话一把夺了过去,哈哈地说:“我们要有我们的生活,今年太累了,我们要出去乐乐。” 夏小伊还想说,家里来人了,老妈把电话挂了。 “我要有我的生活!”这不一向都是夏小伊的台词吗?他们抢我的台词呢?! 夏小伊完全懵了,不知道是她疯了,还是老妈疯了,还是整个世界都疯了? 没有逼婚的老妈,没有攀比的亲戚,没有舅舅的大嗓门,没有姑姑的讨厌劲儿,没有表哥油亮的猪头,没有表姐抹着泪的抱怨,没有熏肉的香气,没有村子里爆竹的烟气,没有屋子里比屋外还阴冷的老房子,没有那些让她从小到大都发悚的祖宗灵位,没有这些她一直讨厌,一直抗拒,一直想要挣脱的情感绑架……,这,这还算是年吗? 夏小伊倚着床,发了一会儿愣:哎,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么?唾手可得,不可思议啊! 天呐,是不是家里出了事,有意瞒着她?找个借口,不让她回去? 她打电话给表哥,表哥刚离婚,恹恹地说:“这事儿我知道。我妈的主意,跟你妈一拍即合。我妈觉得离婚没面子,总之挺好的,不用来烦我。” 她又打给表姐,表姐在送儿子去补习班的路上,匆忙地说:“你妈好着呢,今年赚那么多钱,他们其实一直想要出去玩儿,没时间也舍不得。” 嗯?夏小伊心说,我怎么不知道,他们想出去玩儿? 她又跟妈妈打了遍电话,确认家里没出事儿,他们身体都很好,也没有卷入纷争,更没有参与借债和赌博。今年真的赚了一点辛苦钱,所以他们想要过自己的生活。 夏小伊说:“你怎么想通了的?” 夏妈妈说:“想通就想通了,有啥咋想通的。” 这不是一个虚构的小说,是一件真事儿。 夏小伊给我们说,我们也都超惊讶:匪夷所思啊?一成不变,永远强势,唠叨不停,让人不耐烦的陈旧父母,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朝气蓬勃、开明大度、独立自主的新式父母? 父母和子女,今天,会被归结成两种模式。 模式一,幸福牌: 在宽大且明亮的客厅里,穿着唐装的爷爷在写书法,满头银发的奶奶端上了饺子,徐娘半老犹标致的妈妈,有乌亮头发的爸爸,和五官玲珑如混血儿的孩子,在窗外大雪的背景下,坐在沙发上笑容满脸……其实,春节在中国绝大部分地区,都不会下雪。 模式二,悲情牌: 参照刚刚刷屏的《谁是佩奇》,这里老父总比老母卖座。满脸皱纹,大手婆娑的老父亲,天天撕着现在已经变成怀旧文艺款的日历牌,天天日日在村头,念念执着地等着,被自己含辛茹苦送进城,过着城里人幸福生活的孩子们,回家过年的消息。 这两种模式,都是一个意思,就是把父母们,形容成一个老下去的弱者。 没有自己的人生,依附在情感上,为了孩子而绑架孩子的弱者;把子女们,形容成一个自私无能,没有责任心,只索取无回报的贪婪者。 在这里,养育变成了一种让子女觉得恩重如山的压力和重力,还还是不还,都重如山地压在哪里。 可在我当了母亲之后,终于明白: 对于父母,我养你,是因为我爱你,我养你,真的不是一种恩情,因为这就是我自己选择的人生中的一部分。 对于子女,父母一定是要一天比一天衰老和无力,父母一定要缓慢地跟不上时代的进程,父母一定要被人生淘汰,但这一切,都并不是子女要承担的罪恶。 父母与子女,子女与父母,爱是真的,关心也是真的。 爱屋及乌,我们总是觉得对方是弱者,出于保护的相互控制,也是真的。 把别人当成弱者,是一种侮辱,被别人当作弱者,是一种自损,面对所谓的“弱者”,在需要帮助之前,更需要的是理解,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认为他们是弱者? 其实,父母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不可理喻的霸道和脆弱,他们都是走过千山万水的成年人,纵然老下去了,也有自己的价值和生存之道。 其实,你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自立;当我们在拼命反抗着,父母用婚姻来绑架我们的时候,我们不仅仅在绑架着父母,更在依赖着这种绑架。 这就是家,就是亲情,这世界上哪有永远的甜啊,相爱相杀,相互刺痛,才是最长久的陪伴啊。 这个故事第一季的结尾是:夏小伊辗转反侧了很久,定了去北海的天价机票,她说,我也要去暖和暖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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