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左侧洒进来,她坐在沙发上,姿态放松,微笑着揭开自己的伤疤,大约是早已释然,也可能是那一瞬间充沛的自信,让她在对话中获得了直面往日的勇气: 少女时代我是非常自卑的,那个时候因为学习不好,长得也不漂亮,然后,就觉得好像得以存在的一个,真正区别我跟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我会写点东西,我觉得我开始写小说,其实就是有一个非常本能的愿望,就觉得,我想成为另一个人,我想成为一些不是我的人。 如果你点开视频,就会看到房间因为午后阳光而显得温暖,而那个女人的眼睛因为某种异常坚定的力量,显得尤其明亮,闪闪发光。 这是一场去年的采访,受访者是1983年出生,现年36岁的女作家笛安。 2018年12月12日,年度人民文学奖于杭州揭晓,笛安凭借最新小说《景恒街》摘取了长篇小说奖的桂冠,在她之前,从未有80后作家得此殊荣。 而往前三届的获奖者,分别是:麦家、毕飞宇、刘震云,各个声名显赫。 孩童 1983年,作家李锐和妻子蒋韵的女儿出生了,他们称之为“结婚后的第一个惊喜”,给她取名李笛安。 后来多年,这个名字被隐去姓氏,变成女儿惯用的笔名,出现在形形色色的榜单上,受万人瞩目。 因为外公的职业,笛安从小在医院长大,家属院的大门正对着太平间,她从出生一两周就待在那里,童年时常能遭遇出殡的队伍。 在这个场景下,生离死别,似乎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寻常事,昼夜不歇地发生着。 父母每晚会来外公外婆家吃晚饭,之后检查小笛安的作业,很快就又离开,她小时候并不懂得作家是种什么职业,只觉得其他小朋友的爸妈都能上班,怎么自家爸爸那么丢人,整天窝在家里写字,好像没什么本事。 等再长大一点,她才明白,原来写作就是爸爸李锐的工作,这是份很有意义的工作,而且丝毫不逊于其他职业。 作为一个送过女儿粉红色芭比娃娃的父亲,李锐并不木讷保守,却始终和女儿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 他是个典型的处女座,生活规律到可怕,几点起床,早饭吃什么,都凝固成一种模式化的流程,每日执行,数十年如一日。 体现在为人处世上,就是有一说一,做事干脆,笛安的率直和一针见血的文字,多少是有遗传自他的。 说到底,父女两个都是性情中人。 相对的,妈妈蒋韵的气质里有更多的浪漫主义,她会给笛安讲童话,说女儿是被嫦娥阿姨从月亮上扔进她肚子里来的。 笛安对此深信不疑,直到上了小学,才忽然觉得不对劲,跑去问妈妈:“嫦娥就丢得那么准吗?一下就把我扔进你肚子里面去了?” 蒋韵面不改色地反问:“神仙有什么做不到呢!”于是笛安就又相信了。 即使是这样一个浪漫可爱的妈妈,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也只想让女儿读博留校当个老师,最好再嫁个老师,平平静静地结婚生子。 果然天下父母心,都是盼望儿女一生安稳。 但是两个倔强的人,又怎么生得出一个不倔强的孩子呢? 从左至右:李锐、史铁生、笛安 当年家里有很多书,除了《金瓶梅》放在高处,其余无论什么书,笛安都可以随便拿来看,中外名著,文言白话,隔三差五出现在她的床头。 十二三岁,她就开始读张爱玲,觉得张爱玲是那个年代所有作家里的佼佼者。 15岁生日,爸爸送给笛安的生日礼物,是诗人食指的作品集。 食指写于1968年的《相信未来》,唤醒了一代人对理想的渴望。 爸爸说:“送给你这个,让你看看我十几岁的时候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作家 读高中的时候,笛安成绩不好,还戴了牙套,在她回忆中是:度过了一个很自卑的青春期。 高考结束两天,笛安预感到自己可能考不上想去的大学,就跟爸妈商量,说要出国,老两口稍微犹豫,还是支持了女儿的决定。 留学的地点是笛安自己定的,女生们梦寐以求的浪漫都市:法国巴黎。 关于这个决定,后来有人问是不是太过匆忙,笛安回答:“我给人生大事做决定的时间,不会比在超市选洗发水的时间更多。” 19岁,笛安孤身一人,赴法求学,身在异国他乡,法语从头学起。 在那里她住过许多老房子,也在北极圈遭遇过极光,浑圆的天穹像个黑洞,让笛安彻底感受到了人的渺小和微弱。 尽管她咬着牙扛过了很多事,挤出微笑面对生活甩来的一切麻烦,但每当夜幕降临,周围安静下来,孤独还是能无比精确地叩响她的心扉,把所有积攒的情绪和委屈,堵在她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 少女李笛安,迫切需要一个释放情绪、解放压力的出口。 几乎是宿命般却又理所当然的,在距离巴黎200公里外的山上出租屋里,笛安坐到了电脑前,动手写下她的第一篇小说《姐姐的丛林》。 这篇小说,不仅在2003年《收获》杂志的头条发表,后来也刊登在了《最小说》的版面上。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即同一个作者的同一篇稿件,同时被国内最严肃的文学期刊与最火热的青春文学杂志所认可,分别满足了两群泾渭分明的读者。 更重要的是,这篇小说改变了笛安的人生轨迹,成为了她写作生涯的起点。 妈妈蒋韵对女儿突然爆发的才华感到不可思议,爸爸李锐也曾一度认为女儿没有文学上的天赋,所以他从不建议女儿去吃作家这碗饭。 笛安后来说小说发表的那天,是她20年最高兴的一天,是的,那一年她仅仅20岁。 在那一年,写作成为了她的救命稻草,她不顾一切地去抓住它,把所有的骄傲都寄托于此 到了大二,笛安和同学们在一起喝东西,气氛很轻松,突然有人开了个玩笑,她已经忘了那个笑话讲了什么,但她至今清楚记得,她当时非常精确地和大家一起笑出了声: 就说明你听懂了,我那一瞬间心里其实挺凄凉的,我就觉得,就为了此刻这一瞬间的如鱼得水,你不知道我之前透支了多少的寂寞,我觉得我已经把我整个少女时代的孤寂全都在那两年里用完了。 偶像 2008年,笛安与郭敬明创办的“最世文化”签约。 2009年,笛安拿到了社会科学硕士学位,27岁的她决定回国,当一位专职作家,开始在《最小说》写连载。 此时她的长篇处女作《告别天堂》已经出版了5年,这本20万字的小说是她在4个月内之内完成的。 在里程碑式的作品《西决》前,笛安凭借着本能写作,天才和原生经验推动着她在写作之路上飞奔。 小说《西决》的出版,真正让笛安拥有了广泛地知名度,奠定了她在青春文坛的天后地位。 首印20万册,一个月内就加印,季度销量突破100万册。 这在当时是奇迹般的畅销,显示出笛安在年轻读者群中极为强大的市场号召力。 郭敬明对笛安说:“你从此不一样了。” 这位青春文学教主,以快准狠的效率、极大的诚意签下了笛安这块璞玉,保证“拼了命”地给她出书,鼓励她一本一本写完了龙城三部曲:《西决》《东霓》《南音》,帮笛安获得了足以安身立命的巨大版税,并成为了她的朋友。 也因为郭敬明的饱受争议、舆论缠身,笛安和他的关系,令一些人简单粗暴地拒绝了解笛安,并且无所谓的加以否定,而笛安说这对她本没什么损失,损失的是对方。 借由“龙城三部曲”的面世,笛安连续三年登上中国作家富豪榜,逐渐成为了一代文艺青年的偶像。 2014年,新浪微博做了一个十大好书榜的评选,笛安在微博上转发了这条消息,于是她的读者们就一票一票为她投出了一个“最佳人气奖”。 这一年,她的龙城系列已经完结了两年,但身上的热度似乎从未消减。 而她写作的对象,也已经从离她很近的,北方重工业城市里三个堂兄妹的伦理纠葛,转向了遥远的,明朝一个获得贞洁牌坊的徽州寡妇。 动笔之前,郭敬明告诉她:“你要做好这个准备,它有可能没人看。” 笛安说:“没人看就没人看,我也要写……我是因为开心才写,而不是因为其他。” 为了这本《南方有令秧》,笛安用了半年时间来做案头,看了十几本关于明朝的书,查了几十篇学术论文,从《万历十五年》读到真正的明清传奇小说。 “写完这本书以后我相信自己有能力驾驭更复杂的题材,无论是历史还是现代,现在起我不再害怕。” 主编 笛安的成功,成功地在严肃文学和青春文学之间,创造了一个模糊地带。 两侧的读者都借此契机,呼吸到了不同的空气。 著名作家刘恒赞叹:“这个小孩儿笔力很冲,坦率说,某些地方看到张爱玲的某些影子。” 先锋名将苏童也评价道:“笛安的叙述能力超出了我的预料,她的文字或跑跳,或散步,极具自信心,有耐性,也有爆发力。” 身为写作近十年,被文坛前辈看好的青年作家,笛安在29岁那年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去做一点超出她经验的事,当一个杂志主编。 这个决定开始于某天晚上,郭敬明打给她的一个电话,希望笛安能出任一本文艺杂志的主编。 笛安当时的反应是:“郭老板是不是喝醉了?” 但她把这当成一个挑战自我的项目接了下来,如果说原先的写作,是只需要她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任务,接手杂志之后,她最需要学习的就是如何把团队的资源整合起来,借助集体的力量,打造理想中的产品。 如笛安所愿,这本杂志最终的质感很文艺,总能给读者带来思考,她像称呼孩子一样称杂志为“小赏”,她想要“当大家在翻开它的第一页的时候,就可以静下来。” 杂志中有一个对谈栏目,主要是由笛安和老一辈作家聊天,分享一些文学相关的话题。 除了刘震云、莫言、严歌苓、阎连科这些名宿,笛安还邀请了父亲李锐。 在一次次“互怼”和碰撞中,她发现了老一辈作家和80后作家最大的区别: 我所接触的大多数80后作家永远都是在表达自我,包括我自己在写作的时候想得更多的也是个体,但前辈作家潜在的主语永远是我们,这里的我们指代的或许是他们那一代人,或许是整个中国人甚至全人类,这是那一代人所特有的。 这个特征体现在笛安个人身上,就是无论对自己的作品,还是主编的刊物,她都有着一种明确的追求,她要做的是面向年轻人的严肃文学杂志,这个“度”的把控并不容易,只能由她来亲自完成。 太肤浅,太艰涩,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2016年8月,作家郝景芳的《北京折叠》获得在科幻界分量十足的雨果奖。 但在2014年2月,《文艺风赏》就已经发表过这篇优秀的科幻小说,事非偶然,笛安也说对《北京折叠》获奖毫不意外“这是早晚的事”。 这种对作品、产品,极强的掌控力,就是笛安作为主编的自信来源。 我写的东西肯定不是经典,我没有那么不要脸,但是我个人觉得我写的东西肯定也不是快餐。我有严肃的态度和追求。至于读者看到什么我也控制不了,所以我只能尽可能地做到传达我想要的东西。 女人 “我天生就喜欢观察人,是对人间烟火比较感兴趣的人。” 笛安说自己是个喜欢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按她的说法就是“每天的霓虹让我有存在感”。 她在新作《景恒街》上写道:“北京不是我的家,我只是深爱它。” 书中,女主角的名字起自北京的灵境胡同,男主角的名字则是CBD附近的一条景恒街。 她认为大城市美好的地方,就在于很多无归属和来历的人汇集在这儿,大家共享着同一份孤独。 所以她特别愿意去写不甘心的人:“爱情,通常发生在不甘心的人之间……什么都甘心了,都认了,就不那么需要恋爱了。” 成年人的爱情,不可避免地会有算计,也必然会有所保留,悲哀的地方也就在于此。 明明是相爱的人啊,却要不断地用利益挑逗,不停地试探底线。 明明是谈恋爱,最后却只是在谈生意。 然而大城市的残酷还不止爱情,我们这群有梦的年轻人,哭过笑过奋斗过,眼睁睁看着梦碎,然后梦醒,望着一地狼藉的碎片,依然会奋不顾身地投入到下一场梦。 这不是愚蠢,不是冥顽不灵,这是年轻人唯一值得骄傲的倔强。 笛安是一个始终保持着倔强的人,所以她才有渴望写一本《景恒街》,来见证这个时代的倔强。 她是从小就想像斯嘉丽那样的“富有强大生命力”的女生,十几岁,笛安就知道自己不会做一个朝九晚五,贤妻良母的女人。 按部就班的人生,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 但一个不期而至的小生命,再次改变了笛安的人生轨迹,她有了女儿,做了妈妈。 这个孩子教会她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她也想教会孩子:每个人都有不爱的权力,哪怕你不爱妈妈,甚至不爱自己,都是你的自由。 有人问: “你(小说)的女主角怎么突然变这么怂了。” 她回答:“我觉得可能是现实生活中的我变怂了。” 作为妈妈,笛安现在要接送女儿去幼儿园,还要教会她识字,“不然等孩子上小学的时候会很辛苦”。 笛安想尽办法护她周全,而这个小家伙目前的理想是开救护车或者做医生。 这个柔软晶莹的小家伙,就是过去四年里导致我人生巨变的最重要的原因。因为她的存在,就算我对‘作家’这个身份已经充满了怀疑,但是作为一个‘人’,我却前所未有地确定,我是谁,我该做什么。 她想让女儿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健康的人,而且对她不求回报。 面对职业生涯,笛安很坦然地说写作是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她敬重作家这个身份,同时写作是她真正不可或缺的习惯。 年轻的时候,她曾说:“如果有一天写不出东西来了,我就去死。” 而现在的她会说:“写不出以后,我也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人只有在极其年轻的年纪,才会说理想是自己的全部。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我们会发现人最重要的永远是自己,其次才是附加在自己之上的那些标签,作家、母亲、女儿、妻子。 你存在 在那次采访的尾声,笛安依然是淡淡地微笑,话语里带着一针见血的真诚: 你在芸芸众生之中,总是告诉自己要爱自己,要做自己有什么用,有的自己真的不够好,更重要的是,把自己修炼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把自己带到一个更好的境界去,这个是人生的目的。 就像在文首的视频中,笛安提到她在少女时代不好看,很自卑,弹幕立刻就飘过几句: “你很可爱”“我觉得你美爆了”。 没错,36岁的笛安活得非常漂亮,并且使人相信,即使没有人爱,即使不去爱别人,即使连自己也不爱,她也依然会活得很漂亮。 因为她已经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自己存在下去: 去做一个更好的人,无限靠近理想,完成使命。 那是她眼睛里光芒的来由,也是她作品里强大生命力的出处。 每个人的今天,都是在昨日的废墟之上建立的,不要害怕毁掉自己。 因为会有更好的自己,替你奔向更好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