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很忙,软弱和忧伤无人观赏。或许只有金刚芭比,才会给生活一个飞吻,告别彼岸的忧伤,游向对岸的天地。 当我看着她利落地换上一张CD,时间仿佛倒流回了23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下午。 那天,我像大多数12岁刚上初一的孩子一样在干休所红色的砖墙前跳皮筋,一个白得晃眼的阿姨走过来微笑说:你是隔壁的小孙女吧? 我点头。 她是隔壁的儿媳妇。 我从妈妈和奶奶那里听到了更多关于她的故事:因为她的检举,她曾经的男友经济犯罪被判刑——如果不是因为犯罪以及这个男人被她发现和别的女人劈腿,我想她是准备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吧。男人入狱前叫嚣绝不会放过她,于是她很快把自己从W市嫁到H市。 可想而知,连我们都知道的这段故事不会让她在家里受到多少尊重,至少她婆婆经常向我奶奶长吁短叹。 但她却是我的福利。 在她的抽屉里,我第一次看到《国际银幕》《环球银幕》《ELLE》,为费雯丽、嘉宝、赫本的美惊叹;她还没有孩子,于是,在爷爷家过暑假的我成了她的宠儿,她带我去环城公园边儿上纳凉,那个年代,绿色阳伞和白色镂空室外桌时髦得不行,她姿势优雅地咬着吸管喝小玻璃瓶儿装的雪碧,我羡慕地看着她从小小的背包里取出大红色的口红,点亮小山一样的唇峰。 她会举着钟楚红的海报,对我说:看,这个女人多美! 我第一次在电影院里看奥斯卡获奖影片,她带我去的——《沉默的羔羊》。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关注每年的奥斯卡电影、音乐和演员,无论他们的名字多么拗口。 她很快怀孕了。 我再一次见到她,是第二年的大年二十九,她坐在炉子前煎蛋饺,跳动的炉火映照着她大大的肚子和圆圆的脸,她微笑着对我说,我很快会有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但我不怎么高兴。我想,她以后带我喝汽水看杂志的光景一定越来越少,心里浅浅的嫉妒。 又到暑假了。 她的孩子见风长成了白白的胖娃娃,我则成为一名轴得不得了的14岁少女。她的家里,严格地说,应该是她公公婆婆的家里,却常常传来她和她丈夫尖锐的吵架声。 她婆婆见了我奶奶就掉眼泪,我知道能让红军家属流泪挺不容易的,当年过草地的时候她们都没哼过一声。 她婆婆说:瞎折腾,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承包电话亭,还炒股。她是合肥第一批承包电话亭的人,也是最早一批股民,传奇的是,这两件事她都做成了。 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没两年当我再次背着暑假作业来到干休所熟悉的院子时,便听到凄厉的喊声——她和丈夫厮打在一起,她显然打不过那个高大的男人,拳脚中涕泪纵横面目模糊乱发纷飞,眼神疯狂中带着绝望。 后来,她的丈夫被邻居拉开,她却突然拼尽全力撞向门前的一棵梧桐树,瞬间头破血流,被抬进了房间。 我惊呆了,想,她为什么要撞树呢,多疼啊。 很多年后,当我经历了人生真正的疼痛之后才知道,那不是痛,是幻灭。 她离婚了。 得到了女儿,和每个月20几块钱一次性付清到18岁的抚养费。这都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她很快像美剧里演的一样在干休所隔壁的别墅区买了一栋楼上楼下的花园洋房,比她前公公的房子还大。我震惊不已,原来炒股和电话亭能赚那么多钱。 她的女儿每个月回干休所看望一次爷爷奶奶。这个小小的人儿每次省亲都要引起轰动,街坊邻居纷纷跑到她身边,啧啧有声地翻看她身上昂贵的童装,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套孩子的话,比如:有没有叔叔到你们家呀?你妈又带你去哪儿玩了?这衣服多少钱啊?终于有一天,邻居们满意地得到惊天八卦:一个小她九岁的男人带着不到一岁的孩子和自己的爸爸住进了她家,她请了两个保姆,一个照顾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老人,一个照顾男人和离了婚的前妻生的孩子。 人们压低嗓门眼神闪亮地讨论她的故事,全然不顾她的女儿也不过是个孩子。 在我青春期的眼里,她的生活虽然只是一墙之隔,却犹如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一样矛盾和背离。 我上了大学。 有一天,她的女儿来找我,送来一个印着SHISEIDO的纸袋,里面有一只玫红色的口红和一盒眼影腮红化妆盒。 小人儿说,那是她妈妈送我的礼物,还说,妈妈邀请我去家里玩。 我如同怀揣见不得人的秘密,把礼物藏在书包底层,心里纠结着:要不要去?要不要去? 最后还是去了。 我紧张地换了好几套衣服,最终,扎了马尾辫,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涂了她送的口红,站在她家门口。 她打开门,满意地上下打量我,给了我一个扎实的拥抱。 虽然,我看过很多奥斯卡提名电影,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基督山伯爵》之类跌宕起伏的小说,但是,一个大一女生的想象力其实丰富不到哪里去,所以,我显然被她家的水晶吊灯、巨大的梳妆台、衣帽间震晕了。 她摆出精致的下午茶——成套的骨瓷茶具、甜蜜的巧克力、各种形状的饼干,不停张罗我吃这个吃那个,好像我还是当年12岁跳皮筋的小女孩。 她用对待成人的方式和我聊天,很认真地听我说话,我感到受重视的满意。 更让我惊奇的是她的女儿。 这个从小在邻居眼里话少古怪的小孩其实活泼得很,她围着她妈妈跑来跑去,弹《欢乐颂》,向我展示她收藏的芭比娃娃、她画的画,以及她像考拉一样吊在妈妈脖子上的照片。 如果没有前尘往事,这真是一对相依为命其乐融融的母女。但是,我没有看到传说中小她九岁的叔叔,及其家人。 而且,我的城府显然遮掩不住好奇,她很快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他们都走了,他给孩子重新找了个妈妈。 我像做坏事被抓现行一样瞬间脸红,她只是浅浅微笑了一下。为了缓和冒失带来的尴尬,我拿起小姑娘若干个芭比娃娃中的一个,问:“你给她们起名字了吗?” “她们都叫小金刚,看,小金刚1号,小金刚2号,这是3号。”小姑娘骄傲地说。 太奇怪的名字,我疑惑地看看她妈妈。 她妈妈剥开一块巧克力,递给我,说:“小人儿喜欢芭比,但是太贵了,起初我也买不起,后来炒股,真是拿出高考的劲头来看资料,研究K线图,毕竟,知识转化为生产力不过是时间问题。后来赚钱了,买得起芭比送她。一定能幸福,如果有颗坚强点的金刚心,至少不会太不幸,所以,我把这些娃娃都叫‘金刚芭比’。玻璃心的芭比,只会伤心和被打碎。” 看着眼前的她,不太年轻,但是依然白而精致,眉梢眼角透着温和的信心,想到当年那个涕泪纵横绝望撞树的女子——她倒真像个打不倒的金刚芭比。 她跟我聊看电话亭的那些日子,有时候下雨,望着云层密布的黑压压的天,总希望云彩缝里早些透点阳光出来,可是,大多时候,雨反而更大了。 还说起那个小她九岁的男朋友,谁不希望跟相爱的人白头到老呢?但是,她没有那个福气,再说,感情不是生意,结果不是衡量输赢的唯一标准。 也不避讳谈到她前夫,他又再婚了,生了一个儿子,在单位里上着若有若无的班,可是,他毕竟送给她一个天使般的孩子,她祝他幸福。 呃,她刚在上海买了房子,为了女儿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中年之后,她不怕去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 我想,对于一个有着金刚心,而不是玻璃心的芭比,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从前,我觉得只有露西、海伦、玛丽这样柔弱的名字才适合金发碧眼凹凸有致的芭比,从来没有想过,她可以有“金刚”这样一个不会破碎的名字,或者,在纤细外表下隐藏了一颗坚韧的心。 曾经,我们总是试图从别人身上寻找自己的幸福,得到自己想要的。在一次又一次幻灭之后才发现,真正寻找的幸福不过是内心的安定与和谐。而此时,原先的玻璃心,已经修练成了不坏的金刚心。 是的,生活很忙,软弱和忧伤无人观赏。 或许只有金刚芭比,才会给生活一个飞吻,告别彼岸的忧伤,游向对岸的天地。 隔了这么多年,我坐在她身边副驾驶的位置,看她换CD,我笑着说:“现在早就不流行CD了,上哪儿不能下载点音乐放车里?”她慈祥地看着我,说:“你得习惯接受我已经是个不再时髦的老年人啦!” 我拍拍她:“那也是个打不倒的老金刚芭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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