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cause of your existence, I feel well

有一阵子我一直在读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

对这部小说的评价见仁见智。有人觉得它人物繁多，故事绕圈，言语拖沓，也有人将其视为中国的《百年孤独》，奉为经典，读得唏嘘感慨，泪水长流。

据说刘震云写这部小说的动机来自外婆讲给自己的一个故事。外婆有一个叔叔，打了一辈子光棍，一直没娶上老婆，也没什么朋友，唯一的朋友竟是家里的一头牛。有一天，这头牛死了。外婆的叔叔整整三天，一句话都没说。第四天天没亮，就离家出走了。家里人找遍了十里八乡，也打捞了所有的井水沟渠，全都找不见他。

这个故事把刘震云镇住了。为什么一头牛的死去，能让一个人抛弃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在这种震惊中，他花了三年时间，写下了这本书。书里有两个主人公，一个是杨百顺，一个是牛爱国。杨百顺为了寻找失踪的养女巧玲——她是唯一能跟自己说上话的人——离开了延津；牛爱国为了给家人一个交代，去寻找私奔的妻子，一步步走回了延津。

故事说复杂非常复杂，交代了上上下下七十年好几代人的历史。说简单也非常简单，核心就是书名这句话，人孤独而生孤独而死，只有遇见能交心的朋友，才会“一句顶一万句”。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心存默契者未必是朝夕相处的人，也未必跟年龄、性别有多大关系。你不知道对方为何会体谅到你最细微的想法，为何能了知你行动下的真意，也不明白自己对对方无根由的信任从何而来。但是，懂得的人自会懂。

并不是要懂遍一个人的边边角角才算懂，太多枝节反生干扰和疑忌。

反是画出一个轮廓，握住那颗怦怦跳动的心，了解神魂所在，才不会产生无谓的误会。

九方皋相马，连马之皮色雌雄一概不论，只看见了马的神魂。

人生在世，也不过想要有那么几个人，像九方皋认识马那样，认识自己。

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不断想起婷婷来。

大二元旦那天，高中同学小D到Z市找我玩。我们去森林公园骑马、烧烤度过了白天，晚上时没给他安排好住处，便陪他去校门口的网吧刷夜。夜里我正困得打盹，他碰碰我说：“我加了个好友，很有文采呢！”我迷迷糊糊瞥了一眼，“嗯”了一声敷衍他。

不知为何，每一个我莫名其妙记得他/她在我人生中第一次出场场景的人，最后都会在我生命中留下深刻的烙印。而第一次出现就被我记得的人，并不多。

小D的学校在洛阳，那也是河南最值得去玩的地方之一。大三时我便也去找他。走在他们校园中，他忽然拿起手机给我读了一阕词。具体的句子自然已经记不得，只记得清丽婉约，音节柔美，很像古人成作。读完他让我猜是谁写的，我说我怎么猜得到。他笑说，是婷婷呀，就是那晚我加的那个网友啊！你看，写得好吧？

我笑了一笑：挺好的。只是稍欠点新意。

男人们要记得，永远不要在你的女性朋友面前夸另外一个女性，就算你的这位女性朋友，跟你并不是情侣关系。女人跟女人之间，在“被欣赏”的这一点上，时常有着微妙的敌意。

自那时起，过一段时间总要听他提起婷婷，基本都是夸奖。偶尔也会在他空间看到一些人的来访记录，有一个ID我看了觉得大概会是她，隐隐便记得了，但也只是记得而已。

如此不觉就过了两年多，某天我忽然在自己的博客上发现有署名“婷婷”的留言。她说，在小D空间里读到转载我的一首诗，便在网上搜索，终于找到了本人。

我不能更惭愧了，赶快在小D空间里找到她的来访记录，加了她好友。

是否可以有这样一个想象？

在不可知又不可思议的境界里，有无数颗闪烁着的星星，每一个星星上面，都栖息着三五个灵魂。在转生为人之前渺不可知的漫长岁月中，它们一直彼此陪伴。因为是同一颗星的灵魂，所以连质地和频率都相同。当若干年后，忽然在人间相遇，竟不需要小心翼翼的试探，也不需要鲜血淋漓的磨合，只是我起手，你便知。

我起手，你便知。

并不曾与婷婷见过面，更不曾有过任何实际生活的交集。但神奇的是，她像是埋在我心里的一根弦，每有震动，便奏出准确的音乐相和。

一日，我跟她描述在公交车上见到的一对母女。母亲四十来岁，女儿二十出头，两人都肤色白皙，目光柔和清凉，声音甜美柔软。两人都超出常人的胖，虽然胖，却让人如沐春风。我对婷婷说，她们俩一张口说话，“嗲是嗲得来~”，她迅即回复：“这个‘嗲是嗲得来’用得妙，如见其人。”

一瞬间，我被她震动。虽是闲聊，但我用这五个字，确是用了心的。这不是河南人惯用的表达方式，但只有用上海人这种娇媚轻倩的说法，才能准确描述她们的妩媚。但我没有料到，她居然完全准确地轻轻抓住了它。

她常说出我心里准备说的话，或一语点破我未说明、未理清的情绪。因刚看了哈利·波特，就叫她“我的哈利·波特妞”，而我自然是伏地魔，因为——她体内仿佛真有我的灵魂碎片。

明明是对着电脑屏幕坐着，她却时时如春日熏风吹拂我，每次和她说话，就觉得一片温润香软，想起童年，想起自己最干净的那些梦想。

因从小不曾被娇纵过，我一直便是擅长克制情绪的人。我的情绪大多是暗流，时刻涌动，却少肆意的表达，只偶尔化成文字。或者也因此，实际上我最喜欢别人对我的方式反而是，“凡一字沾上我，便都成为好”。

这自然是奢侈的愿望。人人都有自己对“好”的标准，何况我有这么多显著的毛病：典型吃货，不会打扮，不爱做家务，在生人面前拘谨，在熟人面前张扬……

而婷婷，却真这么觉得，凡一字沾上我，便都成为好。

随手写了文字，她夸赞不已，更直接戳中我心中暗自得意的一两个句子；

做了什么决定，她也觉得“嗯，你做得对，有道理，就是这样的”！

便是被称为“友情终极杀器”的“借钱”，在我们尚未见过面的情况下，也已经经历过了。我因家里有事需用钱，本无意跟她借钱，但跟她聊天时情绪焦虑，她敏锐地觉察到，追问之下便决意要借钱给我，且担心我要借的数不够用，一定要多打给我一些。我还钱缓慢，拖延了好久，她更不催促，每次都是我主动提起，她还只是担心我没缓过来。

于是，这个足足小我五岁的丫头，竟然成为我郁愤时本能去找的温柔乡。

温柔的底蕴不只是文静，更是善良与包容。她温柔地静静听我唠叨各种琐事和情绪，有一种完全的懂得，让我觉得说什么都是可以容许的，没有关系的，可以一直说到我把所有情绪释放，清空。

虽然如此，我们聊天的频率并不算高，也很少打电话。偶尔通话一次，作为一个温柔系的笑点低的姑娘，她总被佻达活跃的我逗得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说，想要来看我，想要和我一起生活。

在Z市的时候，我们始终没见面。等来到北京后，我跟她一起计划过，想要她暑假的时候来这里（她是中学老师，还拥有美好的寒暑假）。我想，她若来了，我们就可以租房住在一起，要租有阳台的那种。在闲闲的午后，对坐在躺椅上，喝一杯花草茶，相对看书，或随意闲聊，也许谈着谈着就睡着了。

多好。

我们真的见面了，她暑假终于来看我，但我当时还住在平房里。没有阳台，没有躺椅，没有花草茶，只有一摞摞的书。而且，我白天还要上班，只有晚上和周末才有时间陪她。

不到一周，为了给妈妈过生日，她又回家去了。

但我记得那几个夜晚。我躺在床上，双腿跷在墙壁上，头枕在床边，她坐在电脑椅上，我们聊一些有的没的。似乎并没有太重要的，值得刻骨铭心的话语，也没有哪一句可以作为箴言，但那种温柔的、黄色灯光似的感觉，一直笼罩在四周。

在网上或通电话时，常大篇大篇说起读过的书，遇见的事，真正相处在一起，却又只剩下平淡的日常。

还有那场，一起去跟朋友吃饭，回来时遇见的大雨。

过了两三个月，我去看她。当时我辞了职，用一个月的时间四处浪游，她那里是早已定好的一站。

她与男友把我接上去她家的车，两人对面坐下，竟一时都有点羞涩，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分钟我逗她：“难道我们是来相亲的吗？”她破颜一笑，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在她家逗留了两天多，期间她带我去游她家附近的公园。这公园的好处全在它的半废弃状态。野草长到半人高，但各种游乐设施还在使用中，游人众多，有一种难得的野气与人气完全接通的感觉——这种趣味也正是她要我来这里的原因。她喜欢的，我也喜欢。她不必说，我也懂得。我看见水杉、荷花、甘蔗，在太阳下提着婚纱、流着汗走进草地里拍婚纱照的两对新人。最后，还跟婷婷和她的弟媳、小侄子一起在湖里划了船。

婷婷怕水，不会划船，一开始船在水面上团团打转，她几乎吓死，过了十分钟后，大家逐渐掌控了局面，场面开始欢乐，她又笑得几乎断气。

今天打出这段字时，我才忽然意识到，怕水的她竟然陪着我们在水上玩了半个小时。

《一句顶一万句》里写到了私塾先生老汪。他的东家是老范。老汪腹笥甚丰，却拙于表达，给孩子们讲课，孩子们都听不懂。有人劝老范，把老汪辞了吧。老范却说：“听不懂才要教，懂了还教啥？”老汪的老婆还爱偷庄稼，算是个贼，老范说：“贼就贼吧，我五十顷地，还养不起一个贼？”话传到老汪这里，他潸然泪下。后来，因为小女儿灯盏不小心溺死在牛棚的水缸里，老汪伤了心，决定全家搬迁，走到哪个地方不想女儿了就住下去。我想，在离开延津的长久岁月里，只要还活着，老范的话应该就会一直被老汪贴在心窝上吧。

婷婷和我并不时常相见，忙起来甚至不怎么联系。

但有些感情一旦建立，就不会磨损。

我并无什么长处，更没有实在的好处给婷婷。只是有可能，在久远的不可了解的岁月里，我们也许真的曾在同一颗星星上栖息了无数年。当同质的灵魂相遇，不需解释，只需发声，便有共鸣；不需前进后退调整焦距，距离自然安宁妥帖，相处舒服自然。

这是我的福分。

我很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