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之凉 -01- 夜梦锦鲤,周公解,大吉;鹊落枝头,老妈说,是喜兆。 前日,落了一场化泥春雨,隔岸鸾枝悄然绽出一抹桃红,含羞带笑,独俏江畔。 一大早,媒娘张二嫂便登门造访,拉着老妈的手说,成了,这事儿成了,梦娆还真是一个有福气的姑娘。 晨起梳妆,对镜贴花黄,相书上讲,桃眼者媚,凤眼者贵,那你呢,席梦娆? 惺忪睡眼,目光短浅,我对着镜子自问自答,言毕,忍不住笑了起来。 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月前,母亲用食盒包了几只栗子鸡,附上我的照片,送到了邻村金牌媒婆张二嫂的家中,央得一门好亲事。 据说男方家里颇具财力,在江对岸有一处农家乐,方圆百里,闻名遐迩。我的相亲对象叫程默,更是青年才俊,零起点创业,有了今天的成就,时不时能在电视台经济频道露个脸。 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搂住我的脖子说,傻大妞,思春呢,笑得那么开心。 我打掉他的手,用肘撞一下他的腹。有时候,真怀疑我这个孪生弟弟是充话费送的,不然我爸妈怎么会给他起名叫席梦思呢? 梦思笑盈盈地坐到我对面,把玩着我的一只翡翠镯问,你还真打算嫁给那个钻石王老五啊? 我说,与你何干?滚一边玩儿去。 梦思撇嘴,把脸凑过来问,那林致远怎么办?我可听说他最近过得挺艰难。 用你管吗,用你管吗?我掐着他的脸说,少啰唆,快给我画眉。 梦思无奈,给我画他最拿手的“小山黛”。我这个弟弟虽然没什么正形,但化妆的技术一流,眉画得尤为精细。 很快,着妆完毕,又换上了崭新的汉绣罗裳。穿衣镜前转一转,古韵古香,尚满意,再抚一把瑶琴,便可梦回前朝,泛舟采莲了。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只是,再美又能如何?我凑近镜子看了看左眼下那颗小小的墨痣笑了起来。相师说,一生流水,半世飘蓬,所谓孤星入命,是为泪痣也。 终究不是福泽深厚之人。否则,怎么会被林致远的一句“不合适”,就轻描淡写地打发了呢。 十年相守,也终究逃不过情深缘浅。 -02- 临江市不大,划江而治,江南为城,江北为乡。墨客们情怀泛滥,非要称这条江为“塞纳江”,也是让人啼笑。席村在北,姓统一,据说祖上世代为官,所以很多老规矩也被保留下来,书香正气,街面上不难见到穿汉服的女子在打电话,画风诡异。 三爷公大早就候在厅里了,老爸老妈好生伺候着。席村两大难,梦娆和梦思,年方二十八,尚未嫁娶,已经被列为村里头等大事。 一切准备妥当,三爷公又嘱了几句才出发去对岸。行桥需绕十里,所以从渡口摆船过江。远远地已经看见十几个人等在那里,阵仗不小。 不知道当年小乔初嫁,是不是也这般景象。想到这儿我竟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妈便在我腿上掐了一把。 为示尊重,饭庄歇业一天。两拨人着实寒暄了好一会儿才入了正厅。程默本人看上去要比照片上老成一些,对我浅浅一笑,不失礼又不轻浮,印象加十分。 茶换三盏,晌午将至,气氛颇为欢愉。媒娘张二嫂递了个眼色给程默,笑呵呵地说,带梦娆出去透透气吧,赏赏春景。梦娆可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正中下怀,这身汉袍裹得我实在难受,可三爷公说这是席村的文化传承,是脸面。老妈就硬逼着我打扮成了一个古风女子。 程默带我到江边说,江心岛上的小桃红开了,不如我摇船带你去看看吧。 我当然不会拒绝,所以跟他开玩笑说,要不要带个救生圈,算命先生说我与水犯冲。 程默笑道,放心,我打小随父亲捕鱼,江两岸能游几个来回。他跳上船,极为小心地把我安排在船舱里,又让人取了外套和围巾给我,细枝末节,倒也体帖,再加十分。 他跟我道歉说,昨天夜里才从广州回来,本该上门提亲的,但先生说今天是吉日,若错过,还需等上一月。想想就跟媒娘说,都是新时代的人了,猜测你也不会太介意,就约在了饭庄。 思想开阔,不守旧,再次加分。 我说,我也讨厌那些陈规旧矩,看你如此开明,我可得放松一下了。于是,我脱掉了那双小了一码的鞋子。 程默笑了起来,他说,可不是,跟开会和去电视台录节目一样,拘谨死人。 懂换位思考,继续加分。 他放慢船桨继续说,听媒娘讲,你喜欢古诗韵律,以前我也喜欢,只是现在满身铜臭,很多东西都丢掉了。程默落寞地笑了笑,又说,以前我也住在江北,过清贫日子,大二时负担不起学费,就回来学做生意,发誓要赚很多钱。现在什么都不缺了,倒开始茫然了。 能感悟生活,不恃财而骄,优秀的品质,再加分。 我说,人生不就是这样,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吸了一口气,不由得想起林致远。大学四年陪伴,异国三年没散,回国又三年苦守。十年光景,人生最美的年华都奉献给了彼此,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结局。我问程默,船夫渡人,也渡心吗? 程默笑了笑说,人心难渡,美人心更难渡。怎么,有心事? 我摇头,程默亦不追问,回过头去,继续摇船。 不窥探别人的心事,是个好习惯,再加分。 程默低念了一句,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 情商不低,体人心,继续加分。 他说,要靠岸了,你坐稳一点。 我掰开指头算了算,已经给他加到满分了。可是,人怎么能十全十美呢,要么精于世故,要么善于伪装。我说,程默,风大,还是回吧。 程默说,好,也该到午饭的时间了。他把船掉转过头说,这个江心岛已经被我承包下来了,上面有很大的空地,以后移植点沃土,就可以在上面种些什么。 我说,你是打算开发吗? 他摇摇头说,钱是赚不完的,留一片净土给自己,在上面种种菜,再养些鹅鸭什么的。岛的后身是一大片桃花林,开的时候很美。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我说,还可以坐在江边钓钓鱼,听上去很不错。 他说,是啊,然后看着我的眼睛问,我没什么意见,你觉得可以交往下去吗? 未待我回答,一艘柴油快艇就从江面上驶了过来。 林致远端坐上面,远远地看着我。表情不善。 -03- 林致远把快艇横在江心,拦住了去路。程默站到我身前,从船舱里抽出一根木棍。 我拉了一下程默的衣袖说,放心,一段旧事要了结下,你先回去,改日请你喝咖啡。 我跳上林致远的小艇,程默拨转船头说,放心,回去我知道怎么应对。我笑了笑,他就把船划走了。 林致远眼神依旧冰冷,甚至有些戾气。他说,你居然背着我来相亲? 我说,真是好笑,是你说我们不合适才结束了的,我做什么不做什么,与你有一点关系吗? 林致远很激动,往前一步,小艇晃了起来。 我抓住船帮问他,怎么,要同归于尽吗?也好,当初我们在菩萨面前说过的,但求同日死,也算是报应了。 林致远看着我,表情颇为沉重。他说,我们在一起十年了,以为彼此足够了解,以为你看得出我说分手只是气话。 我说,那就更可笑了,如果真的足够了解,你怎么忍心说出那样绝情伤人的话,你希望的只是让我了解你吧? 林致远突然笑了,他说,你在我最艰难、最落魄的时候离开我,转眼就和一个富商来相亲,还真是会审时度势。 我站起来,看着他说,要么一起投江,要么送我回北岸,你选。 林致远发动马达,把小艇开得飞快,风刺痛了我的眼睛,流下了泪水。 爱情到了相互撕咬、彼此揭疤的地步,真是够了。 林致远是寒门学子,聪明多思,肩负着改变家族轨迹的使命,所以整个大学期间都异常地努力,并获得了出国深造的机会。 他离开时我说,若是没有信心坚持,现在就分了吧,免得日后伤心。 他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贴在我耳边说,等我,定不负相思意。 那时候我们都那样年轻,对爱情着迷而狂热,以为牵了手就是一辈子的地老天荒,可以站在终点站看盛世繁华。只是岁月沧桑,在现实面前,所有的诺言都变得无力。 他一去三年,我等了一千多个日夜。我打工赚钱助他完成学业。他穷,从不打电话给我,我就打给他,可就算这样,也觉得甜蜜无比。至少,有梦可期,有情可守。 三年后他回国,一年后又创业,我辞去工作帮他。刚有起色,却恰逢全球经济低迷,所有的辛苦和投入打了水漂,负债累累。 我鼓励他,连花旗银行都在亏损,我们从头来,一起努力赚钱,把外债还清。 他抱着我说,梦娆,你真好。 是啊,那时候我那样好,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小艇靠岸时,林致远服了软,他央求我说,梦娆,我知道错了,再给我次机会。我也是最近太烦了,公司裁员,我又失业了。 我下了很大决心,想了想说,最后一次,你且珍惜。 -04- 爱情,终究是一件百转千回的事,我不想再对林致远有情,所以,也无须对他绝情。这番好意,不需他道谢,我只是在救赎自己。 次日,约程默喝咖啡,算给他道歉。 我问,你回去是怎么应对的?叔叔阿姨一定很生气吧,碰见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姑娘。 程默稍有得意地笑了笑说,我当时就打电话了,说你吹了风突然胃疼,我要陪你去医院,然后,在外面玩了两个小时我才回去。 我说,噢,怪不得我老妈回去没发火,还对我嘘寒问暖。 程默说,要不要讲故事给我听,我可是个不错的听众。 我说,好呀,只要你不烦。 大一的下半年,我就和林致远在一起了,是我先追的他。心理学上说,喜欢一个人,是因为自己身上缺少这个人所拥有的特质,我喜欢他那种做事认真、严肃谨慎的态度,给人以厚重踏实的感觉,并且,人也是挺帅的。 一路四年,风调雨顺的,没什么波澜,然后他出国、回国,创业失败后性情大变,人变得暴躁不安起来,时不时发个脾气。我想,遭遇这样的打击,焦虑一点也是应该的,可是后来发现,他这种焦虑仅仅是针对我一个人,对其他人都是笑面相待。渐渐地,我和他就有了争吵,每一次,他都怨我不能体谅他,两三天不和我说一句话,即使这样,我也忍了,毕竟,他的日子艰难。最后,他说,梦娆,我们不合适,还是分开吧,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 程默说,两个人在一起,真的需要更多的沟通和理解才能走得长久一些。席梦娆,我打算和林致远公平竞争,你不介意吧? 我说,别闹,我会当真的。 程默笑了笑,不久,还真追起了我。他剑走偏锋,从席梦思那儿下手,把梦思引荐到电视台做了化妆师,两个人还合资开了一间造型工作室。于是,我亲爱的胞弟毫不犹豫地把我出卖了。 或许媒娘张二嫂没有夸张,程默这些年一直在忙着赚钱,没时间谈恋爱,追起女孩子来笨手笨脚的,一点也不会甜言蜜语,不过心思倒是精细,给我买礼物,都是东西不贵的小玩意儿,或许,是怕我觉得他庸俗。 当然,我没有收他的小礼物。首先,我答应了林致远再给他一次机会,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都没理由再接受其他人的追求——这也要得益于席家严谨的家教。其次,我对程默,确实还没什么感觉。 就这样,半年多后,林致远的事业有了起色,之前投资的项目重新启动,效益很好,很快就还清了外债。他送我钻戒时,被我拒绝了。我说,对不起,我只能陪你到这了,注定要分手,这一次,我先说为敬吧。 林致远不解地看着我问,我们现在日子好了,很快就会有钱了,我有能力养你了。 其实我清楚,这么多年他一直努力要证明的也是这件事——他养得起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出身贫寒的人,都这么在乎别人的眼光,哪怕是枕边人。可悲哀的是,我只是想要一份踏实的爱情。 我说,林致远,谢谢你陪我走过这十年,好与坏我都会珍藏起来。我不想评价我们的过去,如果说得动情,我会不甘,说得刻薄,又会心酸。就这样吧,放过彼此,各自安好。 我走了,没有回头,此后他可能会变得很好,只是,我不爱他了。这个事实,远比失去他,更让我难过。 那天晚上,梦思来陪我喝酒。他问我,不会觉得遗憾吗?毕竟十年。 我说,或许吧,但是我认真想过了,他出国三年,我没有动摇,一路走过来确实不易。可我坚持的可能不是爱情,更多的,是一份理想,一份关于青春、少女的理想,希望爱情可以有曾经期待过的生死契阔、地老天荒。而我现在知道了,爱情,不仅仅只是爱情。 掌声响起,我一回头,就看见了程默站在背后。梦思说,拜拜,我有事先走了,你们聊。 小兔崽子,我骂了句。 梦思不理我,攀上程默的肩头说,努力吧,我姐这傻妞人不错,这些年过得不易,对他好点。 梦思走了,程默陪我,不谈过往,不论人生。他说,你不是喜欢古诗韵律吗,我最近恶补了许多,要不要对上几句? 我说,又是我那个叛徒弟弟告诉你的吧? 程默笑了笑说,他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那天晚上,程默摇船带我去了江心小岛,半年多时间,他对小岛做了很大的改造,移植了大量沃土和花草树木,远远就能闻见花香,是我喜欢的味道。 江上渔火,红烛晚照,我和程默坐在乌篷船里慢悠悠地环岛绕行。他说,其实生活也可以是一首诗的,第一次见面时,就跟你说过,或许以后可以在岛上种种菜,养养家禽,日落时在江边钓钓鱼,生活恬静淡然,倒也不错。 渔舟唱晚,抚琴醉月,确实不错。我说,对不起,程默,我可能真的需要些时间。 程默笑了笑,把我扶上岛。他在上面建了一座竹屋,琴台上放了一张古筝。他说,梦思说你会弹,要不要试试音? 我坐在石凳上,弹了一首《春江花月夜》。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红情绿意,这世间男女总逃不过一个情字,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05- 转眼就入了冬。 程默登门提亲,大包小盒地买了很多东西。三爷公亲自坐镇,所以,我不得不再一次扮演古风女子。梦思一边给我画着眉一边说,傻妞,别端得太过分,小心玩大,这样的男人不多见了。 我一记重拳砸在他肚子上,狠狠地说了句,叛徒。然后看着镜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如梦思所言,程默这几个月表现不错,我老爸生病时,他在医院整整陪了七天。我爸直呼,养儿不孝,还不如姑爷。 梳妆完毕,刚到前厅,三爷公就严厉地说了一句,这事就这么定了;我爸附和,对,就这么定了;我妈帮嘴,没说的,定了。 然后,程默家里人和我家里人就哄堂一笑,气氛好不融洽。我皱起眉头问,什么事定了啊? 程默说,听梦娆的,听梦娆的,什么时候结,她说了算。 梦思就在一边鬼笑着说,哎哟,这还没结婚呢就开始护着了,姐夫你可得小心,要是真结了,还不被欺负死。 我掐了他一下说,就你话多。然后挽着程默出去散步了。我说,你还真有本事,把我家里人全收买了。 程默得意起来,他说,还差一个席梦娆,你意见如何? 我说,不行,你都没跟我求婚呢,媒妁之言就想糊弄我,说不过去。 我笑了笑,把他甩在身后,突然觉得很幸福。就像我和梦思说过的,爱情,不仅仅只是爱情,终会走向婚姻,然后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我享受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氛围,享受生活里那些琐碎,它让我觉得踏实,而不是抱着一个空空的爱情理想去和现实死磕硬碰,让我每一天都提心吊胆,患得患失。 虽然婚期还没有定下来,但是程默的这次提亲算是成功了。 幸福的时光似乎过得更加快些,转眼又是春风送暖,隔岸小桃红似乎比任何一季开得都要鲜艳。 程默一大早来接我,老妈在大门口喊,鹊落枝头,是喜兆啊。 程默摇船,我们去江心岛。他拉着我的手,穿梭在桃林里,置身于花海,恍若梦境。 程默单膝跪下,举着钻戒说,梦娆,嫁给我吧! 我又从头想了一遍他的加分项,然后伸出手。我确定,我是爱上他了,爱上他的温暖,爱上他身上的生活气息,爱上他那颗过日子的心。女人一生,终归是要求个现世安稳的。 花香鸟语,暗香浮动,我挽着程默的手臂说,好暖的春风,好美的桃花。 程默低头看着我说,春风十里,不如有你。 我笑了笑,有一行眼泪漫过那颗墨痣。终究,我还是有自己的福缘的。 那么,春风十里不如你,平平稳稳共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