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我不建议夫妻同行 文 | 陈文茜、李安 摘自《我害怕成功》 陈文茜 你在前面提到你拍《理智与情感》时,一句英文都不见得表达得非常好,可是你却处理全英国文学里最重要的经典小说,而且将它拍成电影,又跟莎士比亚剧院等级的演员们一起工作,但最后你不仅把电影拍出来,而且拍得非常好。我非常震惊,所以很好奇,想问你怎么克服这里面的问题? 在美国时,你告诉我,当你拍西方电影时,相对比较坚强,因为你可以像“手术刀”一样面对西方的题材,处理你在这里不会有很多个人投射的议题。可是每一次回到东方,拍东方的议题,你就会开始有很多个人的情绪导入,包括拍《色戒》《卧虎藏龙》,甚至《少年pi的奇幻漂流》,虽然它是印度的故事,但就如你说的,回到台湾,你不仅近乡情怯,很多脆弱也一直跑出来,你曾说:“有一次火车快要到嘉义,靠近台南时,你就更脆弱。”所以,我很好奇,你一直在西方、东方间来来回回,在不同的题材里,不停地转换自己,但东方或家乡,为什么使你那么脆弱? 李安 就像小孩和父母的关系四五岁就决定了,因为你生出时是脆弱的,完全需要父母,力量的交流只有单方向,包括小孩对父母的需求、父母对小孩的管教,父母不给你喝奶,你就不行了。你那么小,父母那么大,他照顾你、管教你,所以,很多事情就会变得根深蒂固,好像计算机芯片插在你的后脑,或者像机器人,放了一样东西,你就知道“不能伤害主人”。 我觉得我们已经被程序化,就是滋润你、成长你的环境,不管是好的经验、坏的经验,都会深深影响你,逐渐变成我们心理因素的一部分,你没办法选择,也没办法抗衡,这也是我们最脆弱的一点。家乡对我就是这样,我没办法解释我为什么怕爸爸,等到我比他还要强壮,还有名时,我不但怕他,还怕伤到他的感情。也很难解释我跟母亲为什么会有那些感觉,现在我对孩子也有那种感觉,对家乡我就是会有这种情绪在里面。 在我们十几岁、茁壮以前,也就是我还是学生时,看英格玛•伯格曼(Ernst Ingmar Bergman)的电影,到后来见到他时,有种感觉说不出来,他叫我做什么,就去做,对不对都没办法说清楚,好像自己就该如此。对家乡也是有这种感情,当你成长了,开始拍片,可能不会服气那些人,但当你还很纯真、很弱时,吸引进来的东西是没办法改变的,那是你先天的一部分,我想我对台湾、对家乡的感觉就是这样子。把那些拿出来去破解、戏剧化,对我来讲很难。你要衡量,作为艺术呈现,面对观众,你是否必须公平、真诚,但那时就很难受,内伤比较重,而美国或英国的东西就没有这种感觉。 陈文茜 你这么爱故乡、爱台湾,在奥斯卡金像奖得奖时刻,谢谢台湾、谢谢台中,对故乡的感情那么深,既复杂又纠结、脆弱,但是,你选择在美国,而且也知道如果你要在世界的电影占有一席之地,要把基础放在纽约、好莱坞。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两个不同的结论,你会不会告诉年轻人,愈爱故乡,不见得要留在故乡,可以大胆走出去,不管走出来的答案、地点,只需要勇敢地去闯荡,故乡永远都会等待你回来,给你很好的拥抱,就像妈妈一样?因为台湾现在有很多年轻人很惧怕走出去,你可不可以谈谈这个部分? 李安 我很害怕大家说“我很爱台湾”,其实压力好重。不管是台湾、爱家乡,嘴巴讲已经让我觉得很不自然,因为爱家乡是很自然的事,不需要讲,你本来就会。拿出来讲时,很可能是家乡有问题,或是你有问题!这是真心话,不是谦虚,每次听到“李安爱台湾”“台湾爱李安”,就会觉得好紧张。像美国开始讲“爱国主义”时,就是国家开始出现问题,会考虑是不是还要住在这边。所以,每次大家讲“爱台湾”或“爱家乡”时,我都会有点紧张,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当初留在美国并不是计划中的事,说来话长,我的书里都有写,是一步一步走到美国,后来我出名了,回到台湾,短期间感受到很多爱,时间一长,也受不了,真的很难在这边生活,因为我可能一条街都走不过去,大家都要找我照相,而我真的想做的事就是拍电影。我应该做的事在纽约反倒比较自由,可以创作,也有我的工作班底,而且纽约是世界的瞳孔,各地信息都看得到。我既然在那边建立了我的家、工作关系以及工作室,在那边生活就会比较正常。 父亲小时候曾告诉我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很有钱的员外,每天吃一只蹄膀,有一天有个工人走过,说:“要是每天都能吃个蹄膀多好!”因为讲得太大声了,被员外听到,员外就说:“你过来,你说每天吃蹄膀很好吗?好,我现在每天做蹄膀给你吃,你吃看看!”结果吃了一个月,工人也说受不了。有时,我就有这种感觉,在台湾接受很多的爱,多到我自己也承受不了,所以我在外面生活,短期回来,像做主,又像做客,非常甜美,台湾人真的对我很好,通常到好莱坞或到奥斯卡都会受到很多本国人的敌意。 陈文茜 我想帮一般年轻人问一个问题,未必是电影文化学院的人才有的问题,对他们来说,这个时代是三个世代以来最糟的时代,当然这是从西方人的角度来说。从东方人的角度,你父亲那一辈才是最悲惨,但是,某个程度来说,我们现在的年轻人面临的大环境很不好。你在纽约蹲点那么久,在那个过程中,是什么使你坚信自己的理想,不去选择别人的价值?因为大多数的人很难相信自己的理想,太需要社会或父亲给他肯定,你怎么一直坚持你的梦想?当然我们知道你有个好太太,但一定是你敢于蹲点到一个程度,最后你跳跃起来,像“卧虎藏龙”里的老虎。然而,对很多年轻人来讲,他可能进入社会时,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或者他有自己的价值,但一摔跤,就放弃了。 李安 我们这一代经历了抗战、内战,我们父亲那一代在抗战时期长大,经历风雨变色,他们的忧患意识非常强,也有强烈的大中国情结,当然也有固执的一面,可是传给我们的是生存力和韧性,也就是很能受气、吃苦、有骨气,我父亲不喜欢我做电影,但他给了我一种骨气,从小就告诉我们:“我们江西人很有风骨。”所以,我从小就知道人要有骨气,但我没有傲气,外圆内方和生存力、竞争力这些都是他们那一代教给我们很重要的东西。 我父亲不喜欢电影,会觉得电影很虚幻,靠什么活?因为他们经历过血洗的经验,是牺牲的一代,也是传承的一代,当然也将他们的不安、恐惧传给我们。我们这一代既有忧患意识,也觉得明天会更好,想去海外得到更高的学位,学别人的优点长处,不管是在外面发扬,还是回来为台湾服务,都有“家”的观念和骨气在心中,我不敢说我们这一代很优秀,但还不错,在做事方面不像父亲那一代那么古板,比较开通,也受美国、日本各方面的影响,观念上比较开通。 但是,我看到台湾这一代的小孩,就比较软一点,很善良、可爱,可是生存意志比较软一点,有时你要提醒他们,担心他们,但素质都非常好,善良又聪明。一个人会反映父母那一代,我们的小孩则反映我们是怎样的人,而我们反映出的是父母,这个世界已经在变,台湾也一直在变,我希望台湾愈来愈好,生存意志和竞争力不要往下滑,光人好没有用,要有生存力、竞争力,还要能表现。 陈文茜 你蹲点在纽约等电影拍的那几年,除了煮饭,你都在做什么? 李安 发呆的时候很多,我应该去赚钱,不管做什么工作,事实上,我也可以找电影的工作,但我这个人有一个毛病,就是没有做我喜欢的事,或者帮别人做事时,我整个人就好像塌了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没有办法控制,这是我的弱点。我在学校一拍片就好有神,一不拍片整个人就很不灵光,我的性向非常清楚,觉得自己怎么这么久都拍不成,挫败感很重。我太太她帮我最大的忙就是“不管我做什么”,她有一种价值观念是“不工作不可以”“不努力不可以”,你做什么、赚不赚钱都没关系,还好我们想剧本只需要抬头发呆就可以,不需要做什么。 我很不建议夫妻同行,真的很危险!不能太清楚对方的工作,我有朋友夫妻都是做电影,先生一懒惰,太太马上就指正他,没有办法偷懒。可是,最好的创作是“Get it from nowhere”,也就是不晓得哪里来的灵感,所以,你要去不知道的地方找灵感,事实上,是灵感找到你。换句话说,创作是有闲阶级的事,如果你去煎汉堡,就会很忙碌,因为没有人会白给你钱,但花那么多精神在那里,就无法百分之百专心筹划片子,所以当片子来时,你可能还没有准备好,我很害怕发生这个事情,所以就真的苦苦在等。 你也不可能常常有那么多灵感,一年有一两个灵感,写出来以后,那段时间会很有活力做研究,虽然没赚钱,太太看我很有干劲也很高兴,觉得“你想到什么东西?有东西可以聊”,人就比较有活力,推销几个月以后,慢慢没有消息,人又开始消沉,但还没完全绝望时,另一个想法又来了,一年总是有那么几次,挺折腾人的,对我耐心的磨炼很大。在这些挫败里就会学到商业电影、剧情长片需要什么,观众会告诉你一个原因,不管你服不服从,从里面你会学到很多东西。所以,我在这段时间里历练了很多,当然我的家庭基础相当好,后来开始拍片,到处跑时,也是用这些老本、老感情,大家对我都很支持。 其实我发呆的时间很多,我不鼓励年轻人发呆,很多人发呆也没有搞出什么名堂来,怎么交代?你没有做事,又没有做事的基础,生活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很糟糕,艺术其实是没有理由的,赔钱、赔青春、赔你的家庭关系,各方面都赔了,但你还在做。 陈文茜 你有非常大量的阅读吗? 李安 没有,我读书很慢,这个部分我要澄清一下,大家说我什么都能拍,好像我是学者一样,电影就是皮毛,我这个人很奇怪,如果跟拍片没有关系的,就会很懒,下部片和中东有关系,就突然对中东很有兴趣,我的研读也不是靠枪手,但有人会帮我做书摘,让我知道怎么进入那个世界,进入以后,大概就能分辨好坏,这点我是蛮厉害的。 陈文茜 你告诉我你的下一部片是连续剧,内容跟中东有关,你怎么去准备一个完全不同题材的片子? 李安 我会需要简单看一下中东历史的摘录,然后再看看怎么深入,再将和我剧情有关的部分找出来。现在我们光知道那边杀戮不断,背景如何都不清楚,研究后,我就能分辨好坏真假,当然这里面有一些规则,就是拍一个东西要讲什么,这个原则我知道,做一些片子后,我抓得还蛮快。例如,今天若要拍一部和“市长”有关的片子,经过两个月的研究思索,我做出来的可能比别人还像,我就是有这个本事。电影其实是一个皮毛,不需要深入到像学者那样,而我能分辨其中的好坏,也就是戏剧上需要的部分,让大家看电影时能够投入,对我来讲也就够了,只要大家问问题时,问不倒我就可以了,一旦拍完后,我就一点兴趣都没有。 陈文茜 但是,我注意到你在拍一些你所谓的皮毛时,就是会有很不同的切入点,那是如何得来的? 李安 那个切入点就是我的兴趣,对一个题材,我一定有一个特殊,而且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别人都看得到,那我就不拍了,我觉得我自己还蛮特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