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你在谁左右

一

十年后，他终于在一个路口遇见了她。

当时，他到市中心去见一个朋友，而朋友有事先离开了。他就像个闲暇的游客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并习惯性地四处张望。其实他也只是有意无意地轻轻一瞥，就看到了她。那时，她站在挤满人群的公交车站牌前等车，她侧着身对着他。他发现她时，她有意无意地垂着头任凭头发盖住眼睛，像在掩饰什么，右手则牵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子。

她比十年前胖了许多，脸上也失去了少女特有的娇羞，但身体的侧影于他还是那样熟悉，脸上那若隐若现在发间的线条还未曾有太大的变化，犹如十年前，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那样，脸上还习惯性地洋溢着淡淡的笑。

她没有躲避他，就像没有看见他，或是和他从来不认识那样，坦然，若无其事。

他却忽然抽搐起来，脸上的肌肉开始紧张地抖动。或许是出于紧张，或许是激动异常，他呆滞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一动不动，眼睛几乎要暴突出来。

是她吗？难道真的是她吗？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忽然，他发现了她牵着孩子的右手上戴着一条红色丝带编织的手链。那丝带的颜色有些黯然了，远没有新的色泽艳丽。而那手链的造型，坠物，确实是独一无二的。在这个物欲横流、极其富有的城市，和其他女人相比，她的那条饰物的确显得简陋粗俗了些。

可他认得那条丝带手链，那是临别时，他送给她的礼物。他一眼就认出了。

对，就是她。

二

他确凿无疑地断定，那牵着孩子的女人就是他要找的她了。

记得，十年前的那个早晨，长途汽车站里，他和她相拥而别。他要去远方上大学，而她则要去另外一个城市追随亲戚打工。分别前，他郑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样礼物——红丝带手链，那丝带的色泽宛如娇艳欲滴的红玫瑰，细密又精致的纹理，边缘坠满了橘黄色的细小碎花——那是他连夜为她精心编织的。他轻轻牵起她的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手链戴到她的手腕上。一双用红丝带编织的手链，就那样恰到好处地套在她娇嫩的手腕上，衬托得她那双小手越发地精致美丽。他看着她，幸福地笑了。而她，却轻轻取下一条还给他，淡淡地冲他微笑，说：“你也留一条，我等着将来有一天它和另一条配成双呢。”他笑了，说：“是呀，会的，你等着吧。”就这样，他取回一条戴在自己的手腕上。后来，他和她踏上了各自的征程，充满希望，而又异常伤心地各自奔向远方。

他至今对她出去打工的做法，仍抱满深深的遗憾和愧疚。那年，他考上了大学，可他家境贫寒，父母供不起他上大学的费用，学习不错的女友为了成全他，决定放弃复读的机会，到远方打工，供他上大学。

开始，他们经常通信，保持着紧密的联系。那时，她会不远千里，从远方的城市赶几天火车过来看他，然后，亲手将自己打工积攒的钱放在他手里，告诉他，吃饱，穿暖，别委屈了自己。他眼里忽然就有雾气升腾。他看见了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她却开心得像个孩子，骂他没有出息。而这样的相聚，每年都会有两次，都在他开学的前夕，他急需用钱的时候。

三

大四那年，他打电话告诉她，他在外面找了好几个兼职，已经能自己养活自己了，让她把钱留下来，也为自己买几件漂亮的裙子。因为，暑假他要到她打工的城市找她。她在电话那头，笑得异常开心，说，好啊，我等你。他又告诉她，他决定考研，已经开始复习了。她鼓励他要加油，别给她丢脸，相信他能行的。他点头，说，记住了，怎么啰唆成了老太太。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那次通话，竟然成了他们别离的开端。

暑假，他去了她所在的城市。盛夏，他汗流浃背地循着她留给的地址找去，可人去楼空，她杳无音信，问她的朋友、工友，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去了哪儿。他疯了般地四处找寻，然而一无所获。

他伤心而归，回到学校的那天，一个朋友从学校的传达室给他捎来一封信。信是她写的，信封上写满他熟悉的字迹。他高兴地拆开来看。她在信里告诉他，她又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打工，没有及时告诉他，抱歉，请谅解，勿挂念；还告诉他，好好复习，考上研究生后，她会来看他的。他喜极而泣，有些失望，但一点也不悲伤。

后来，他把对她的相思全部用在了学习上，最终顺利通过了研究生考试。可是从此，他却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她没有履行诺言——等他考上研究生的时候，来学校看他。

四

毕业后，他去她原来所在的城市，找了一份高薪的工作，开始努力地找寻她。在此期间，曾经有无数美丽的女孩追求过他，他都无动于衷。

今天，他终于找到她了。他不敢再犹豫，匆忙上前。他害怕她转瞬间会被汽车带到某个不知名的远方，永远地和他别离。

就在公交车即将到达站牌的那一瞬，他走到了她面前。他眼中噙着泪水，话语有些哆嗦：“你还认识我吗？”

女人抬起头，然后轻轻后仰，把挂在脸前的头发甩在脑后。她露出一张完整而精致的脸，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说：“认识。”

“可是，你为什么不和我联系呢？”他终于忍不住地哭了出来。

女人面色忽然有点悲伤，可她抑制住了，没有流出泪水，只是抬起了左臂，露出空空荡荡的袖口。

“因为，我再也无法让那只红丝带手链，配成真正的一双了。”她淡淡地答道。

五

他们最终没有走到一起，因为，女人早已经嫁作人妇，有了孩子。后来，他从女人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那年暑假，在他去看她的前夕，她因为疲劳操作，无意中将手伸到了飞速转动的机器里。瞬间，血肉模糊，她整个手臂都被卷了进去。等醒来时，她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她永远失去了左手。

她醒来后，没有过多的悲伤，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告诉朋友和工友，等他来找她时，不要告诉他事情真相。第二件事情，就是忍受百倍的痛苦，以最快乐的口吻，给他写信。而她下定决心做的第三件事情，就是答应一位工友的求婚请求，并在出院后匆忙地结了婚。

中间，为了躲避他的找寻，她换了许多工作。可是，那条红丝带手链，她始终未曾丢弃，那是他们留下的唯一爱情信物，也是她心中爱情的唯一归宿。

（文/侯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