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上一个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找到了同类
红肚兜儿

一

安静的湖边小路，一成不变的浓绿，仿佛冬天永不到来。

一辆抛锚的老式轿车，她倚在车头，蓬松卷曲的长发像一团混浊阳光。她叼着一根烟，眼神漫无目的飘动，灰蒙蒙的旧夹克里一件暗红色低胸背心，皮肤鲜嫩。

他老了，年龄已变得不值一提，头发停止生长，皱纹缠住全身。她还年轻着，无所顾忌地坐进他车里，烟雾从她嘴里爬出来，一团一团，柔软又放肆地抚摸他。

那条路忽然变得嘈杂，脉博如同冰雹砸在车上。她像一块粗砺的石头，扔进他眼里，让那双衰老的眼睛，泛起泥沙。

当车停下来的时候，她抽出一根烟，放进两片嘴唇里轻轻抿住，看着他笨拙地在车里翻火柴。他点着了烟，也点着了她。她问，“要进来吗？”

她打开那扇破旧的门，走进去，留给他一个漆黑的影子。

他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用手磨擦已经半秃的头顶。她的肉体在他视线里划出一道凹痕，让某些早已毁灭的东西又死灰复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那个漆黑的影子说，“oh ，god……”

他踩着破旧的楼梯，一步一步走向她的房间，留下的脚印比他更老。她一丝不挂，侧身躺在床上，一只手撑着头，肉色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烁奇异的光。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他知道自己很老了，但这也许是他死之前看到的最好景象。

这是他熟悉的肉体，漂亮女人的肉体，他像一层干燥的茧包裹她，让她变得柔软，溢出汁液。他吻她，除了肉欲，他还想留下一些情话。

她眯着眼，像吐烟雾那样吐出字句，“你走吧，我不想明早醒来看见你。”

二

人们总是问，爱情是如何发生？然而，一切从来猝不及防，就像她敞开身体，他沉下去，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着魔般纠缠在一起，来不及问，也来不及解释。

越是短暂疯狂的爱情，看起来越是命中注定，就像这部《The Human Stain》（人性污点）。

年轻时，他聪明俊美，让姑娘着迷。但是，他活在谎言里，用“犹太”身份掩饰自己的“非裔”血统。他一生都在隐藏这个“污点”，直到垂老之际，真相揭穿，身败名裂，他用谎言换来的一切，片甲不留。

她则是不折不扣的白人姑娘，却活得混浊不堪，14岁被继父强奸，离家出走；年少结婚生下一双儿女，却又在灾难里失去他们；前夫是精神病，经常半夜出现在窗外举枪咒骂她。她麻木又放纵地活着，像一块浓重的阴影，没人肯走近她一步。

他遇见她，一瞬间，就像两条巨大裂缝轰然交叉，形成了一个深渊。他们都处在一场急速下坠的人生里，手中一无所有，只能狠狠抓住彼此。

两个孤独的人。一个衰老绝望，失去了工作，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名誉地位，失去了任何一个哪怕肯帮他说句话的人；另一个年轻颓废，一天24小时用各种粗活填满自己，除了一辆破轿车之外一无所有。

他们就像那个好奇地伸出舌头去舔冰块的孩子，舔到的，却是利刃，毫不留情地疼，血流出来，使人恐惧地缩成一团，而整个世界冷漠地看着，除了嘲笑，人们一声不吭。

他们在绝路里相爱，各自一双陷在泥污里的脚，如此的脏，也如此的强壮。

她没读过一本书，他是大学教授，两条平形线被这个残酷世界甩向同一个方向。牧场仓库里的旧吊灯，灯光昏黄摇晃，她总是笑，亲他，爬到他身上，一次又一次挤压他的胸腔，让他喷出沸腾的气泡。

他们住在一起，缠绵，做爱，争吵，也舔舐彼此的伤口。旁人冷冰冰地看着这一切，仿佛两团污渍变成一滩烂难。

三

只有那些貌似美好的爱情，才能获得更多祝福；那些身世清白的人，受不了一点儿阳光背后的阴暗；那些秉持“主流”的人，对所有离经叛道的感情关系，充满了毁之而后快的冲动。

这场爱情里，他们竭尽所能挽救彼此。她变得温柔，千疮百孔的心终于建立起一小块安全感；他变得坦荡，张开胸膛，迎着所有侮辱与诽议，用一具衰老的躯体抱着她，保护她。

然而，人们觉得，他们不配拥有爱情。他晚节不保，她狡猾邪恶。甚至，那不过是一场肮脏肉欲，滋生在老男人和荡妇之间，像黑夜里疾驰而过的影子，令人厌恶。

律师面无表情地说，“你服用伟哥，值得吗？她不配，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对了，她做过艾滋筛查吗？”

他回道，“你多么狂妄自大，你藐视一切，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

爱情如此强大，强大到你愿意闭眼一搏，哪怕丧命。爱情却也如此脆弱，它太隐秘，太私人，无论它烧得多么猛烈，你都无法向别人解释，那是爱情，那是我活下去的动力，也许姿势丑陋，但分泌出的美好，和那些光明正大的爱情是一样的。

你为什么爱上一个人？是因为他和你一样拥有美丽肉体，还是因为他和你一样性格开朗？或者，因为他和你一样热爱美食？喜欢旅行？刷牙的时候总是从中间挤牙膏？

你爱上一个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找到了同类——你们有相似的经历，相似的感觉，你们看世界的角度是一样的。他说的话，你都懂；他的愤怒、痛苦、孤独及快乐，你感同身受；和他在一起，你便知道，再卑贱的人生都可以产生幸福。

爱情就是我们一样干净，或者一样脏。

《The Human Stain》里的老少恋遭遇唾弃，人们觉得这两个人不是同类，他们纠缠一起，无非靠着低劣情欲。人们并不知道，他们各自有一场糟糕人生，像无法抹去的污点，疲惫虚伪地隐藏着，直到遇见彼此。

他们伸出手，捂住了彼此的伤口。

我痛不欲生过，才能懂得你有多疼；我绝望过，才能懂得你有多绝望；我恐惧过，我失去过，我摸到过这世界最冷酷的部分……原来你也摸到过。

就算所有人嘲笑这场狗血的感情关系；就算他们故意伸出一条腿，让奔跑的傻瓜狠摔一跤；甚至他们不惜用最残忍的手段，让妄图逃离的恋人死无葬身之地。没关系，我爱你，我需要你，我不强求他们理解。

这世上，有肮脏的灵魂，没有肮脏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