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选择很多事，但我无法选择你

晚上11点，某个酒吧里，有个朋友刚下班赶来，有个朋友刚喝完一杯，兴致正浓，脸颊泛着红晕，非要和我分享她的新恋情。

而我，却忍不住一遍遍地看着手表，坐立不安起来。

手机稍微一震动，我就会紧张一下。朋友摇着我的胳膊问我下一杯要点什么，我抓起了大衣，面露难色地说，“不好意思，我要回家了，太晚了。”

朋友们一脸wtf的表情，“今天是周五唉，我刚坐下没多久，你告诉我你要走？” “你是不是要去过性生活了？！” “哈哈哈别拦着她，她是mummy's boy ! ”

大家七嘴八舌地揶揄我，我窘迫地笑着，不知道到底该解释什么。对，我需要在12点前回家，不然我爸爸会发火。尽管我已经30岁了。

通常我刚走出酒吧，11点过一些的时候，我爸爸的夺命追魂call就会打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骂。他几次三番告诫过我，“我们不是那种家庭，不可能让你在外面随便疯，不管你的。”

在他看来，看演出，晚归，和朋友去PUb喝一杯都算作不良嗜好，都是充满危险性的。“正经”人家的小孩儿是不会这样做的。尽管我几次三番地纠正他，我的抬头纹都快有了，情不要叫我小孩儿。

不夸张地说，我的整个青春期都耗费在和我爸斗争“几点回家”上面了。我已经回想不起吵过多少次了，无非是放学后在学校耽误了一会儿，到家他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我的耻辱感和叛逆都是从那时候积累的。

耻辱感在于，我从来没有安心享受过在外面社交的时光。只要天色一暗下来，我的焦虑就像生物钟一样席卷而来，“我爸会不会又着急了？”“他会不会又打电话骂我？”“如果骂我，我该不该和他吵，还是保持沉默？？” 我为这样思前想后的自己而感到羞耻。

上周不是见了那个主唱的朋友吗？晚上他送我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祈祷我爸可别在小区门口等我，那样我会好丢人的。同时，我巨诚恳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妈现在还会管你几点回家吗？” 他听了以后，那一脸懵逼的表情现在还浮现在我眼前。

这样的尴尬我的朋友们都很难理解，因为他们大部分人从小学起就自己坐地铁上下学了。我还记得初一的时候，我一同学让我放学陪她去海淀买个CD，我惊讶得不行。那个时候，从西城区到海淀区，对我而言，就是一次远途旅行。

而我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四年的大学时光。当时我爸爸说我报哪儿都无所谓，只有一个条件，不能离开北京。于是我在分数范围内，报了一个离家最远的北京的大学。那时候我天天都住校，享受着被恩赐的自由。我听摇滚，看乐队现场，学习滑板和吉他也是从大学才开始的。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了人生被打开了。

那些在mao live的青春，在南锣鼓巷溜达一整夜的经历也只能发生在大学住校期间。后来我听郑钧的访谈，听到老郑说被哥哥管教得受不了，愤恨地选了一所离家最远的大学，我真是特能理解那感觉。

其实你说我想要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要。如果不被限制回家的时间，我想我可能晚上八点就因为犯困而滚回家了。我只是讨厌那种被限制、缺少自由的感觉。我是有分寸的人，看了那么多年现场我通常只喝汽水。我还能做什么离经叛道的事！

我只是讨厌那种不被尊重的束缚。

可我对父亲能怎样记恨呢？他快40岁才有了我这个女儿，他的人生经验导致他对社会的认识是充满危机感的。他有太多不快乐的过去。有时候，我想也许通过这种管教我的方式能让他更有存在感，能某种程度转嫁他的焦虑吧。

除了神经质地管教我以外，爸爸对周围人充满和善，热情。因为观察父亲，所以从小我就明白人性的复杂，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大多数人都是不好不坏的人。所以我对父亲谈不上恨，我只是十分遗憾，他的缺点正是给我带来情感伤害的部分。

我曾经很羡慕同学的爸妈，我以为只有我的爸爸是个焦虑的控制狂。

我以为别人不会像我有父母带来的深刻阴影。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我最羡慕的一个好朋友，她父亲是大学教授，早年去美国留学过，思想特别开明。我觉得他们父女的相处模式特别平等。

大一的时候，我骗爸爸说周六要在学校补课，其实是和好朋友去老愚公移山看演出。那晚，同学的爸爸顺路开车送我们去的，到了酒吧门口，叔叔对我朋友说，“Have fun ，好好玩。” 与此同时，我收到了我爹的短信，“补完课早点回宿舍！别在外面晃悠！” 一对比，我看演出的好心情当时就没了。

后来和我朋友聊起这些，她说，其实她爸爸也不是看起来那么完美。

在她小的时候，她爸爸总是不让她哭，她一哭，她父亲就会很严厉地命令她，“不许哭！” 他会因为女儿流眼泪而恼羞成怒。从那时候起，我的朋友很长一段时间，哭都带着恐惧，不敢哭，想哭就憋回去。她说这种委屈，积压在心底好久，成年后居然有一次，在和一个心理咨询师聊天时，忍不住爆发了，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

现在她已经是孩子的妈妈了。聊起育儿经，她和我说，希望孩子无拘无束地长大，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她在我这儿永远可以随心所欲。等长大了，喜欢谁我就会鼓励她去追，不用压抑自己的情感。

我突然很感动，不知怎么地，突然下意识地说的一句，“我好想做你的女儿啊。”

我们总是以为长大了，有力量了，就可以磨平成长过程中父母加在我们身上的烙印，其实慢慢才会发现，那种影响，基本是一生都磨灭不掉的。更可怕的是，仿佛是基因作祟，你甚至会变成你厌恶的父母的模样。

我有两个朋友，他们都是那一代极度男权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他们自己都和我承认过心理有些扭曲。

一个是小时候目睹了很多父亲实施家暴的男生，他对童年最多的记忆就是自己哭着跑向邻居救助，不要让爸爸再打妈妈了。他非常恨他的父亲，结果没想到的是，他结婚后居然变成了和他父亲一样打老婆的人，后来他离了婚，意识到这种可怕的复制之后，他开始经常酗酒。

还有一个是父亲从他小时候开始就一分钱家用都不交，不仅不工作，从老婆手里抢钱，还风流成性，频繁出轨。 他说他一直想摆脱家庭的阴影，可是我看到的却是一直不快乐的他。

他最近的一次分手，还是因为劈腿，这是第n次劈腿了。我问他，你是有那种无法克制的劈腿瘾吗？他说不知道，就是觉得没有安全感。他讨厌母亲的委曲求全，讨厌父亲的无赖，也讨厌自己的样子。他就是想得到很多人的关注，就是无法安心于稳定的关系。

虽然我不是十分理解他们两个人，就像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几点回家”这件事会给我带来那么大心理伤害一样。但我相信，除了自己的问题，童年生活的阴影确实会成为一生的心魔，像一条甩不掉的狗，会一直跟随着你。

其实我身边还有很多很多例子，有的会让我很心疼，如果他能生在一个温暖健康的家庭，今天的路会不会很不同？但我知道，人生是没有如果的。

我可以选择很多事，但我不能选择我的父母。而且，冷酷一点的说，父母并没有义务按你希望的方式对你好，甚至并没有义务必须爱你，这个道理也是我30岁以后才明白的。

一个单亲家庭长大的男同学和我说过，“那时候小，就觉得爸妈吵架是天大的事，恐惧和不安每天都伴着我。现在长大了，好恨的就是不能回到过去，不能告诉当初的自己，这不是你的生活，你不要因为这些自责。缺乏安全感的性格已经形成了，现在已经难改了。”

能在一个父母开明，彼此相爱，和睦的家庭里长大是一种幸运。如果天生没有这种幸运，后天就要多一道修行。

这个修行的过程可能会很漫长。

我只有不断地提醒自己，我应该有我的生活，父母作为成年人，也应该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放弃自己的选择权，不能影响我行使人生的各种权利。

因为他们年纪大了，让他们去改变价值观啊，想法啊，多半是徒劳，彼此折磨而已。不如，能哄骗的时候就哄骗，能糊弄就糊弄。有时候聚会晚一点，我也尽量在他打追命call之前就回家，省去口舌的麻烦，也知道早睡有益健康。

不再有激烈的对抗情绪，潜移默化地一点一点地让家人习惯，这是我目前选择的态度。

我知道这办法不是最好的，但对很多人来说，和父母沟通太难了，永远不可能互相说服，达到共识。更为现实可行的事是，等有一天，你做了父母，你要记得不要把人生的很多问题转嫁到孩子身上，努力给他一个温暖的健康的家庭环境，不要重复你父母犯过的错误。

做父母也是要学习的，也是一门长期功课，因为孩子对父母的不可选择性，所以你要更加审慎，更加警惕，你无需完美，但要足够有爱，通情达理。

真心希望二十年后，会多出许多心理健康，快乐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