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花钱的爱情

文/杨熹文

我读书时遇见的几个西方朋友，他们谈恋爱的方式让我非常吃惊。每个周一重返学校时，大家都会互相询问周末的活动。如果有人问起他们，“你和男朋友/女朋友周末去哪儿甜蜜啦？”他们通常会告诉你，“我们一起去爬山啦！”“我们在海边野营啦！”“我们在沙滩上晒了一整天的太阳！”

那一年我十九岁的小表妹和男友出门，都要吃上一顿二百多的海底捞，才觉得幸福快乐，而我眼前这些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他们谈恋爱，似乎不花一毛钱，实在抠门得很。

爱情，怎么能是不花钱的呢？

我来和你讲讲我恋爱时的状态吧。那一年我二十几岁，有一个长相清秀的男朋友，走在校园里就像所有普通的小情侣。很奇怪那一年我们都是穷学生，每个月接受着来自家里的生活费，可是一起出门时，却出手阔绰，一定要“吃顿好的”，“看场最新的 3D 电影”或者“去主题游乐场”……不然就觉得今天过得没滋没味，没有什么建设感。

就算是平平常常的约会，也没有谁提议“我们一起去踏青吧”，“去海边晒晒太阳吧”，“能不能去那个博物馆瞧一瞧？”这些不花钱的活动，实在不能成为谈恋爱的好项目。那时我们的快乐，是咖啡馆二十五元一杯的卡布基诺，不眨眼消费掉二百块的必胜客，商场里花掉半个月生活费的血拼，还有那些让人积蓄破产的说走就走的旅行……我度过很多自以为快乐的时光，我去过西餐厅吃昂贵的小甜点，也在各个地方的美景里流连，拍过很多照片，贴在那个还没有黄掉的校内网，收获一片真真假假的羡慕声。二十几岁，处于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有一个人陪伴你去享受生活的每一处美好，这大概就是我曾经认为的爱情的意义。

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对不花钱的爱情一直心存质疑，只靠一封封书信就能把恋爱谈得壮烈美好，那样的爱情，大概只存在于父母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在生活成本飞速上涨的今天，大家自身的消费能力都有所提高，谈恋爱成为满足物质需求很重要的方式，也渐渐成为显示自身经济实力的一种间接方式。在我的朋友圈里，朋友们有事没事都愿意晒晒和男/女朋友的小资生活，几百块一支的永生花，两个人一同去首尔的飞机票，一部最新的 iPhone 6，蒂凡尼的情侣钻戒……能够和恋人一同去经历繁华，再把经历着的昂贵爱情用某种方式传达，这就是很多年轻人所享受的谈恋爱的乐趣。

就连我那个在相亲这件事上身经百战的朋友也时常对我说，“你信不信，越贵重的爱情，就越快乐。”我记得有一次同她一起吃饭，她盯着邻桌情侣餐桌上“小气”的花销，一边翻白眼一边和我传授经验，“知道如何在第一次约会就鉴别出男人的好坏吗？首先，见面要选高档雅致的餐厅，其次点餐时要挑贵的点，不能眨眼，最后两个人吃饭要点四个人的分量，尽量把桌子铺满……”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对了，吃不完也千万不能打包，男人就要大方一点，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图个开心嘛！”

这样的道理，说来庸俗，可是我敢保证我们中超过半数的姑娘，大概都默默地相信着。现实中的种种迹象表明，两个人的消费程度似乎和一段爱情的快乐指数有很大关系。谈恋爱反正不就该是两个人在一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嘛？

于是我的朋友遇见一大波又一大波的金项链和银手表，他们一同去旋转餐厅，手牵手看昂贵的歌剧，甚至还去日本泡了个温泉，在约会中不断创新着消费新纪录。朋友也总是憧憬着眼前的这段感情就是走进婚姻的前奏，可是那些好端端的爱情，竟然一个接着一个都结束了。她不解，甚至觉得有点委屈，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多快乐啊，自己热爱享受，却并不是个坐享其成的姑娘，在对方认认真真送上那部新手机的时候，自己也把一件昂贵的polo衫当做回礼，这爱情明明昂贵，明明快乐，却为什么如此短命呢？

我曾经静下心来对过去一场完结的恋爱算账，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一场恋爱除了在精神上消耗了自己，竟然也在经济上有了巨大的损失，可是当我认真地问自己，这样昂贵的爱情，应该是快乐的吧？我发现，自己竟然记不得什么特别让人快乐的情节，那些吃昂贵晚餐，看最新大片，玩遍整个游乐园的时刻，除了让我的腰围飙升，两个人破产加速，打发了一些无聊的日子，实在没有为生活填上什么喜悦的见识，以至于一段时间内的自己，都在暗暗叹气，“时间，居然都白花花地流走了。”

后来我出国闯荡，结识很多朋友，其中有很多来自别的国家的情侣，一起聊天的时候，彻底就颠覆了我根深蒂固的爱情观。置身于完全不同的文化中，我非常吃惊地发现在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之间，不花钱的爱情，不仅存在着，还存在得非常有意义。

在我住过的背包客栈中，一个帅气的巴西男孩和相恋三年的女友环游世界，和我们讲起旅行的故事，就像是一部真正的探险，却没有任何巨大而无谓的开销。他们的恋爱，是凌晨出发，邂逅日出和朝露，寻一条人迹罕至的路，在通往海岸的路上走出无人知晓的步伐，也是拿着两条鱼竿，坐在海边大半天垂钓，把两块半的炸薯条做晚餐，一边看日落一边把吃不完的薯条扔给落在脚边的海鸥们。他们一起骑车二十几公里，在丛林里探险把牛仔裤刮出漏洞，穷游不同的城市夜晚就睡在车子里，天气晴朗的时候卷条毯子去沙滩晒太阳，也在路上一起为漏气的轮胎犯愁。他们今年二十几岁，旅行途中遇到过各种各样的苦恼和难题，最艰难的时候要白面包夹着奶酪充饥，两个人却一直保持快乐，男生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女孩子也没有娇气的公主病，两个贫穷的年轻人谈恋爱，居然把人生都变得深刻富有。我作为一个旁观者，见惯了因为一点小问题就谈崩的情侣，不仅深深地震惊，也开始悟出一些什么别的道理。当初有人和我过一过这样的日子，是不是那时的爱情，也会是另一番模样。

石康写过一篇文章，叫《不奋斗的姑娘我不爱》，描写一些只爱好享受而从不付出的姑娘们，“我们曾一起驾车去过小半个中国，她不会开车，只是坐在一边享受音乐和美景。住旅馆时，她只想住豪华的，吃饭时只吃菜不吃饭，且不知节省，她有的只是在享受之后抱住我，对我说她爱我。”这样的现象，不管是姑娘和小伙，都在如今的生活里变成一种常态。有时候昂贵的爱情，能够给予人一小段时间的快乐，却并不能维持长久，大概就是因为，当我们在一段感情中只选择经历好的部分，而跳过那些龇牙咧嘴的情节时，眼前这个你自以为深爱着的人，其实并不是陪伴，而只是在某一个时间段只能同甘却没机会共苦的玩伴而已。石康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好，“爱情在我眼里是手段而不是目标，我提倡的情感生活是，一起努力，共同分享，最终使每个人都成为更好的自己。”一段爱情，或许重要的是感受，而不仅仅是享受。当爱情开始变成去游乐场去电影院去海洋世界去很遥远的地方旅行，把这些经历拍成照片编辑得美美的发在网上，再从朋友的留言中沾沾自喜，爱情就变成了一件有意思无意义的事。有时候爱情，不仅是要经历光鲜的一面，也要去经历平平常常的另一面，用生活中最朴实的东西去谈情说爱，爱情才会幸福绵长。

我现在的住处，住着一位白人丈夫和韩国妻子，两个人一起携手七年，收获两个健康活泼的孩子和一场幸福的婚姻。韩国太太和我聊天时，很坦白地说道，“我们过去的这些年，一直在为钱做挣扎。”可是我却看见，这个“没什么钱”的家里，每一处都有两个人一同创造的温馨。他们一同打制书架，在路边摘几株多肉，盛装在两元店买来的玻璃杯子里，韩国太太自己动手做窗帘，白人丈夫在墙上挂上自己绘制的画，两个人没有享受花花世界的富裕，就手牵手去海边拾贝壳，爬上山顶野餐，在家里把花草伺弄得生机勃勃……这个距离上班有十几公里，每日下班路上让我无休止堵车的住处，我从没有过想要搬走的念头，就是因为在那些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的时刻，推开门就能看到一整面墙的照片里，夫妻俩无比灿烂的笑脸。那里面有一种美好的东西，让我在那些难熬的夜晚心生温暖，那种温暖的气息，大概就是幸福的味道。

这样的爱情，真好，不花钱，却谁都买不走。

*作者：杨熹文

爱情哪有不花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