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的地方有一个院子总是好的。尽管很小,很脏,还有一棵虬结的黄杨树。 看房子的时候,这里尚住着一个娘炮兮兮的男生。说话带着激烈的手势,正站在一堆垃圾和废纸之间,对我翘兰花指。 “我已经说了多少遍了,多少遍了,我还没有打扫好,我还没有搬走!” “我们知道,我们就看一眼。不进去了。” “我跟房东打过电话的,打过的你们知道吗?你看这里多脏,一团糟,我还在打包呢!”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外面这么大的雨,我们来一趟也不容易。” “我也是希望你们能看到一个完美的房子,不像现在这么乱,太乱了,我还没有打包好,噢,我的天哪!我快疯了!” 接着他俯身在那摊乱里,而我看到水槽里有隔夜的西红柿炒蛋和碗筷。 他声音很大,但其实态度还不错。他有些戏剧化的举动和言辞,时时让人有憋不住的笑意。后来房东告诉我他在银行工作。交租及时但总是忘付水电煤。我国银行业真是令人堪忧。 阿兹站在门口踮着脚尖往里看了那么几眼,我则站在更外面,看了厕所和厨房。出来后阿兹说:“就是这里吧。” 之后是谈合同,买家具,换空调,打扫,搬家。鼓起开国般的热情,我从吴泾把东西一车一车的运过来。有时,开在卢浦大桥的汹汹车流里,被子和枕头都挡住了我的后窗,我不住地向左右两边偏头,反复打量观后镜,像发布会上不愿意回答问题的谢霆锋。 我新认识了不少人。中介的老板和经理,弄口的两名大叔保安,代理房东处理杂务的罗大爷,居委会不断催我去做登记的阿姨,以及帮我修电,换锁,保洁的一系列新面孔。 他们像我打量他们那样打量着我。打量着着这个开着车小心翼翼地腾挪于这狭窄空间的老青年,打量他睡到中午起来晃着膀子到对面吃卤肉饭,打量他穿着短裤叼着烟在小区里满怀好奇的晃荡,打量他不断地问询各种生活必需品的购买地址以及络绎不绝的快递,打量他带着各色人等进到那个小小的房间,把音乐开得震天响……带着阿兹姑娘和帕金姑娘来玩的时候,尽管天色将晚,鸡栖于埘,还是觉得仿佛有无数双眼睛躲在窗户后面带着内心的OS打量:一个人带了两个小姑娘回家哎…… 是的,这里太小了,居住的年轻人也不多。有时我下午回来,他们家家户户都坐在外面光着膀子吃饭,我拎着包缓缓经过他们,能听到他们发出西里呼噜的声音,甚至有人会向我点头致意,或者问一句:“回来了?” 仿佛是个共同生活的群体,像十年前少年路上,那个我和许多共居的石库门之家。虽然他们都会把衣服高高地晾在过道上空,但还是有明显的差异。他们都不是本地人了。从口音分辨似乎多数来自福建。也许就是经营外面的沙县小吃,水果店,五金店的小商贩们。 罗大爷是房东阿姨的“老朋友”。他帮我修灯泡,处理马桶堵塞,修电路(怎么修也修不好),带路去居委会(他骑着小金鸟我在后面跟着跑),谈车位,买空调(并全程跟踪安装)。 “罗先生,辛苦你了。” “王先生,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我和她是老朋友了。” “你们以前是邻居吗?” “对,是邻居,但是她后来搬走了。” “噢。” “她女儿就住在附近。她现在在帮她女儿看房子。总之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 “好的。不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 然后他会不断地给我打来电话。 “王先生,电路我帮你修好了,你用一下看,如果再不好,我再来修。以前都是我修的。” “王先生,居委会叫你去一趟。我明早到你家门口等你,我带你去。” “王先生,空调装好了。” “王先生,空调用起来怎么样?制冷吗?不跳电吧?家里没有帮你搞乱吧?……对对对,我都帮你看着呢!” “王先生,空调没有再坏吧?3000多块保修10年呢,有问题找我,我帮你找他们啊。” “王先生,车位协调不来了,你也知道,真的是没有。” “王先生,我看你家没有马桶吸,我给你买了一个放在门房间了,你记得去拿一下。钱?钱就不用了。” “王先生,我昨天早上去你家找你你不在嘛,你昨天晚上没有回去睡吗?” 他对于我的麻烦和需求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并帮我搞定了车位以外所有的事情。有时他的热情会变成骚扰,但我并无不适,乐得和他周旋。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连居委会的阿姨们都会搭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跟别人介绍:“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罗啊,对,就是他,住300弄的,人特别好。”嗯,小罗。然后小罗会顶着稀疏的苍苍白发,向对方弯下腰去。 我小步跑,小罗在后面骑着小金鸟追:“有事随时跟我打电话!” 而那趟武夷山之行的结果是,我有了似乎喝也喝不完的茶叶。常常我把它们摊开在桌上,慢慢地烧水,慢慢地洗濯,慢慢地冲出金黄的茶汤,一杯一杯,浑身上下,喝出一层细细地汗珠。房间陷在一片阴翳中,老房子的霉味总是有永远无法除净的余晕,我横在沙发上,盘算着要在树下铺一张草皮,或者在院里做一个顶棚。 总会有的吧,那样的时刻。待到秋风将起,尘埃落定,院里容得下明月,我们就在树下设宴做长夜之饮,招呼那些时常在此过境的野猫,听墙外传来的邻居的鼾声,看那个住顶楼的韩国女人掉一些衣服下来,靠着这棵70多年的黄杨树,梦去大槐安国。它没有香味,却常常让我想起桂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