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苗海斌趴在窗户边睡着时,头喜欢侧着枕在自己的胳膊上。阳光照进来,会将他的半边脸染成金色,他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会微微颤抖。他有高挺的鼻梁、侧脸的绒毛、耳边的鬓角和下巴的胡茬,都能让他显得无比性感。 我站在家门口,想起这一幕,心里甜过了蜜糖。窗外天色渐暗,月光一点点浮上来,洒了我一身。我恍恍惚惚,仿佛分不清梦里梦外。 “小融,过来,有新鲜榴莲!”沈老太的喊声从背后响起。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欢快的语调大声应答:“好嘞!” 我叫孙融,独自租住在这个单位的旧宿舍区里两年。房东沈老太住在对门,独居的她待我如亲孙女一样。 榴莲好鲜,可一不小心,手被刺出了一个深深的红点,钻心的疼。 我从前不吃榴莲。第一次吃榴莲,是苗海斌捧着一块威逼利诱地喂我。当时我勉为其难地轻咬一口,他就对我笑,我忽然发现榴莲并非想象中那么臭。 如果他还在苗海斌是我的一个坎儿。他走了之后,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他。他留下的好习惯,例如洗完澡会用地拖干净洗手间的地板,我保留了下来;他的嘴贱,譬如他形容那个常在公司阴我的同事陈小贱“人常说酸男辣女,他妈妈怀他的时候一定很喜欢吃酸辣粉”来哄我开心,我也保留了下来。我是一个记忆力非常好的人,我不能忘记和他在一起相互支持彼此深爱着的感觉,我怕在放手间一去不复返。 我在微信把他拉了黑,隔天却在黑名单里把他的号悄悄放出来几分钟,像犯人放风。然后,我细细端详他的朋友圈——尽管他极少更新。没关系,我看回之前的,有各种萌、各种彪、各种傻,偶尔还有我。 当我看着指尖上的红点发呆时,从洗手间走出来一个身材魁梧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伯。沈老太站起身,给桌上的一个新不锈钢杯倒满开水,递给了老伯。老伯接过,对她笑笑,她也对他笑,俩人的眼角都起了纹。 那一刹那我竟然有些不舍得收回目光,因为那两个腼腆而默契的笑容让我一下子找到了很久以来我一直想在沈老太脸上找到的东西,那种带着遗憾和凄婉、带着不属于这个时代而又被人所眷顾的美丽。 “融儿,你看,我们几十年后的样子,兴许你的皱纹会比他们多。”如果苗海斌在,他一定会这么说。 张爱玲笔下的爱情我是半年前才认识的这位老伯。在这之前,我只知道沈老太独身了几十年。她的故事在今天看来有点像通俗小说的情节:她家一度非常有钱,她是上过洋学堂的学生。她爱上了一位男同学,对方却在毕业之后风风火火去干革命。后来传来他阵亡的消息,她痛不欲生,一直没有结婚。再后来,有确切的消息说,他其实并没有阵亡,而是在外省一个偏远的农村边教书边务农,已结婚生子。直到两年前男人的老伴去世,男人也听说了沈老太的故事。 沈老太就像张爱玲笔下的那些人一样,保存着旧时代挥之不去的没落色彩,同时也蕴涵着每一个时代的女人都会有的爱情理想。 自从老伯来沈老太的家住下后,尽管小区里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却认为这个悲情的故事终于续上了一个美好的尾巴:在男人终于发现有一个女人用她一生的时间默默等待与怀念他的时候,赶来帮这个女人圆她人生的梦。 为什么不可以忽略掉他们的年龄?爱情可以在青春少艾里发生,也可以在八旬老妪身上上演。我更愿意通过沈老太的故事让自己相信,只要肯耐心等待就一定可以等来想要的东西。 介意与原谅午夜醒来,四周黑蒙蒙一片,那些潜藏在心里的恐惧与眷恋着的微小温暖让我醒来又昏沉。我依赖苗海斌曾经带给我的安全感,我依赖他给我的爱,而这份来自我骨头里的郁悒,不知道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将它挥去。 我越来越迷恋睡眠,更迷恋做梦。因为在梦里可以跨过一切的障碍和苗海斌相见。我们可以一起走在漆黑的路上,可以爬上陡峭的山崖,可以在学校的梧桐树下打闹,也可以见他挽着其他女孩儿的手。我常常在梦里走过去狠狠给他一巴掌,然后又死死抱着他。我好像什么都介意,可好像到最后又什么都可以原谅。 我拧开了书桌的灯。我每一次想念苗海斌,都会为他写一篇日记。每次写完一篇日记,我最后都会数一数数字,永远都觉得这是最后一篇,但永远都有下一篇。 沈老太还是和以往一样,白天看报纸、晒太阳、洗衣服,把日子过得平平静静。不同的是,现在她身边多了一个人,偶尔和她聊几句,让孤清凝固的空气多了几分热量。夜里,她的家里总会有昏黄的灯光亮着,灯下的沈老太面似海棠,安静从容。他们偶尔坐在一起看电视,几乎没有声音,只有电视中那无聊的谈话此起彼伏。 “孩子,趁年轻多出去走走。”沈老太在我发呆的时候,总是漫不经心地来这样一句话。 “孙融,你需要到处去走走。”闺蜜经常对我说的那句话,本质和沈老太的并无不同。 婚礼挡住了去路一个月后我准备出发去黄山。打出租车去机场,上高速之前,我忽然对司机说,“绕东平路。”“绕那边的话要多走二十公里呢。” “行。” 东平路。尽管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好几年,我却从来没来过这里。迎面来了一支锣鼓喧天的迎亲车队,呼啦啦从狭窄的道上擦身而过,我摇低了窗户玻璃,认真地盯着他们。不消十分钟,又一支浩荡的车队迎面而来,看样子排场比前一队更隆重。路太窄,出租车司机回头跟我说“抱歉”,把车子停在了路边让道。 人生的盛事,当然比什么都重要。我用了很多力气让自己尽可能平静地坐在车里,看着一辆辆车子缓缓驶过。在路边人群的驻足观望中,我把目光移向了婚车里的新人。 穿越过这些寂寥而寒冷得长出青苔的日子,我深爱着的他,终于让我亲眼看着被别人带走。 苗海斌,你穿礼服的样子帅气异常,和身边温婉甜美的新娘子十分般配。你结婚果然是选了外人看不惯你本人却非常喜欢的橙色西装。你没有看到我,和新娘子李小姐咬着耳朵一晃而过。 我颤抖着双手掏出了手机,难过中拨了那个虽然被我删掉却在脑海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可语音提示已经停止服务。我趴在车窗旁回头看远去的车队,眼睛模糊了。手按在渐渐沾满热气的玻璃上,我突然就无法抑制情绪,很用力地哭起来。 “东平村李小姐,明天你就要跟我回家,哈哈。”昨晚苗海斌的朋友圈更新了这么一条,配图是他们在海边的婚纱照,想必是收获了见者有份的祝福。我忽然记起我昨晚忘了点赞,是的,看客当中唯独我一个人忘了点赞。 爱情的模样“既然不能厮守,徒留情长何用?”沈老太的眼睛不好,让我帮她整理那些弥漫着远久感伤气息的旧时书信与日记,我低头帮她细心地叠好,她突然缓缓吐出了那么一句,“小融,你不是总问我的人生后不后悔吗?” 那是第一次,我为了一句解释而落泪。 其实,纵使我搬了家,即使我在微信与微博把他拉了黑,可苗海斌他又不是没有我的电话,如果他要找我,是谈何容易的事?可为什么他不找,这么久都不找? 有时候,你必须接受现实,有些人只能留在你心里,但不能留在你生活里。每一天都有很多人和我一样不见了很多东西,有人能找回来,可是我的已经找不回来了。我在机场等了无数的日子,可仍不见船的影踪。 “孩子,不要走我的回头路。”月光静静洒进来,沈老太坐在窗边摇晃的大木椅上,对我轻轻地说。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老伯并不是沈老太一生都在等的那个人。他只是年轻时仰慕她的工友,听闻了她患癌的消息,特地千里迢迢赶来陪她度过最后的岁月。她真正要等的那个人,正在世间的某个地方含饴弄孙,欢喜过活,兴许早已忘了她是谁。 不是你愿意等待就会得到一切,爱情很多时候只是一个人的模样。 我像一个孩子,坐在七夕惨白的月光下,呜呜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