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理旧物的时候，忽然发现沉在箱底一条褪了色的手链，吊坠是指甲般大的蓝黑色染色木头，因为戴了太久的缘故，磨损严重，那上面刻着的“钟情”两个字，我几乎没有认出来。 这是一条独一无二的手链，来自若干年前山清水秀的凤凰小镇。那个藏于弄堂深处的小手工作坊，我至今还看得见那花丛间敞开的精致木门。那时站在我身边的人，轻吻了我的眼睛，把一块温热的木头放在我的手心里。我从愕然中睁开眼，除了幸福，什么都看不到。 彼时他是大学里叱咤风云的学生会主席，我是时不时逃了课窝在寝室里吃零食看美剧的普通女生。因为共同参加了戏剧社，才渐渐有了交集。可他依旧是舞台上万众瞩目的王子，我是公主五个侍从中的一个，只有说“yes”和“no”的镜头。 忘记了是因为什么原因，我们竟有了频繁的接触。相处的时间久了，就渐渐磨合出了一点依赖和信任。有些化学成分，开始在我们之间催化分解，直至他最终的告白，和我毫不矜持的激动。那一刻，他并不知道，在他爱上我之前，我已经不声不响地爱了他太久。 也许是对前女友爱得太过深刻，我的出现并没有弥补他感情上的空缺，却渐渐成为他嘲讽的对象。他嫌弃我大腿的尺寸，却没看到我为了减肥几乎餐餐只吃水果；他嘲笑我永远只在中游的考试成绩，却没看到我也有为之拼搏奋斗的梦想；他不满连续两次请我到餐厅吃饭，却没看到我为了他怀里那只心爱的钱包已经花光了半年的积蓄。我们最大的消遣，就是并排坐在自习室里，我看我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他看他的纳兰词，时不时低吟一句“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再扭过头，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说，你懂吗？ 可是大多数时候，我并不怨恨他的残忍，我只是在自己欢乐的性格里埋下一粒自卑的种子，叹它为何结不出完美的果实。尼采不是说过么，男人的幸福是“我要”，女人的幸福是“他要”。我没有恋爱经验，没有什么潜意识的比较标准，我只是坚信着，只要他的残忍里还存在温情，哪怕只有那么可怜的一丁点儿，我就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离开他。于是我可以容忍，自己在那些发着高烧还依旧强撑着走在冰天雪地中去买药的日子，也可以接受他从不在公共场合和我拉手拥抱的尴尬，我也甚至默许了他在我面前和不同的女生在qq里欢畅地暧昧着。因为我腿粗，成绩差，不是富二代，又不懂纳兰性德，我自卑地觉得自己不应该拥有那么好的爱。 毕业后的日子，我们在学校旁边的居民楼里租下个十几平米的小屋，空间狭小得逼仄却也温馨。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场爱的逆转战，却没想到其实我们的感情，比预料中的还要摇摇欲坠。起初他决心考研，我买来了所有的参考书，还负责伺候一日三餐，包揽下所有家务。每天他所需要做的，只是起床，洗漱，吃饭，高兴了看书，不高兴了就打开电脑打魔兽，而我清早就要出门，穿着二手西装和高跟鞋去和大爷大妈们挤公交，晚上身心疲惫地回到家渴望一个安慰的拥抱，却往往一边准备着晚餐一边听到他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你今天这身也太没气质了”。后来他看到朋友报考了公务员，又开始向往每天可以“喝茶水看报纸”的清闲生活，于是高声阔论地对我讲考研有多么地没有前途，用青春来赌文凭是一件特别虚荣的事情。我对他所有的梦想都表示无条件的支持，帮他报名查资料也毫不迟疑地贡献了全部工资。可是后来考试结果公布时，录取名单上没有出现他的名字，他说那天身体不舒服，时间太短了没准备充分，考试时候旁边那个人总咳嗽……再后来，他消沉了一段时间，我劝他回家放松放松心情，结果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满心欢喜地向他展示我在小屋里的新装饰，只听见他说，我要出国，已经联系好了。 那时候所有的委屈才真正地迸发出来。我不记得我留下了多少眼泪，只记得他整理了自己的东西就匆匆离开了，并没有留下什么告别和解释。那年的圣诞节来得特别突兀，仿佛一瞬间街上就挤满了亲亲热热的情侣。在告白和团聚不断发生的热闹里，我退掉了房子，一个人收拾行李，不知所从。他的手机停机许久，我甚至找不到他在哪里，后来听朋友说他已经到了英国，开始了一段新鲜的生活，那时候的自己，抱头痛哭了三天三夜，才真正地明白，原来这份感情，至始至终都没有得到他的半点尊重。 从那之后，能够让我重新站起来的几乎是仇恨，我每天拼命在想的事情，就是如何能够超越他。从前只奉献给他的时间和金钱，现在统统归还给我自己。我白天做一名勤勤恳恳的小白领，对人诚恳耐心做事踏实认真，不久领导给我加了薪对我的表现大加赞赏；晚上回家自制健康的水果沙拉，买来DVD瑜伽光盘，对着电视机苦练功力，几个月后减掉了四公斤，穿进去了心仪已久的铅笔裤；周末的时候报名了社会上的口译班，和同学们分享学习的经验苦练英文，结课时听老师在异国时的经历羡慕不已，他提议我可以申请去新西兰的打工度假签证；我规定自己每周看一本励志书，一部经典英文电影，写一篇总结性的周记，和欣赏的朋友小聚一次。我的日子，被从前不敢想象的正能量占据着，我在自我充实的道路上忙得不亦乐乎，有的时候，甚至都忘记了去恨他。 我看了好多有关旅行的书籍，开始对异国产生许多憧憬。我申请了签证，辞掉了工作，用最快的速度踏上了一年的打工度假之旅。我抛掉等级的旧念头，一切从社会底层做起，每日刷盘子洗碗端咖啡；我结识了很多新朋友，听到很多不可思议的故事，知道世上没有对错，只有不同；我决心做一些与众不同的事，毫不手软地花光半年积蓄重返校园，成为金融专业里门门都是A 的好学生。我学会了开车，去过了最美的海滩，知道哪里的西餐最精致，也习惯用读书的方式，跨越孤独这片海洋。 这样的几年里，并不是没有思念过他的好，可是我决心不再拿真心一次次下赌注。网络上看过的一个视频里，一个女孩讲述起多年之前，前男友背叛自己的狗血事件，声音清冷得仿佛在谈论别人的故事，她说，这世界上再大的背叛都不需要什么残忍的报复，你所要做的，唯有争气。 我对生活充满了斗志，这斗志渐渐不再源于仇恨，而是我真得想变成更好的人。我开始觉得每一天都是新鲜的，感情终于被时间晾干。一个女人对爱情的战争，渐渐平息下来，我也终于有机会告诉那些受过伤的傻姑娘，请补偿那些对不起自己的日子，重生是一个坚强又优美的动作，你会发现爱自己比爱别人更容易也更值得。 而当有一天你终于从那段灰色的日子里走出来，从此心里只装满关乎梦想的正经事。手机忽然收到他的简讯，充满暧昧不堪的请求，那时候的你只需说一句，“不，谢谢，我确信最好的东西，还在前面。” （杨熹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