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绒绒 在遥远的10年前,我还不满20岁。那一年和我一起怀揣梦想、跋山涉水火车从黑龙江到长沙读大学的热血青年有很多,张大雷是其中一个。 从某种程度上讲,张大雷和普通的男同学没什么不同,一起军训晒破皮,一起对着漂亮的姑娘吹口哨,一起吹着听起来不着边际的牛逼。 但其实张大雷和他们都不同,他经常操着一口东北话说:雷哥今年二十八! 嗯,张大雷比我们整整大十岁。 大我们大十岁的张大雷在学校也算得上是一个传奇人物,如果说汽机学院的张大雷可能没有人知道,说“那个留着落腮胡、比咱学院辅导员都大的大一新生”,大家就都知道说的是他了。 张大雷年纪大且老相,张口闭口以雷哥自居。 可也仅仅是“自居”而已。 张大雷为了树立起“雷哥”的威信,会时不时地放大招——请吃饭。但凡能和他说上两句话的人,几乎都吃过他的饭。从食堂20块钱一套的鱼头火锅到人均百十块的牛排,在我们每周吃一顿肯德基就变得捉襟见肘的年代,张大雷请一顿老北京火锅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张大雷因此交到了一些朋友,有的朋友愿意陪他一起酒肉穿肠,也有的朋友愿意同他一起在彷徨中成长。 后来一些人在懵懵懂懂中把自己吃成一个胖子,有些人从很幼稚的一个小男生,变成有些成熟的张大雷。 张大雷讲话气沉丹田,多喝两杯的时候喜欢用他十分有穿透力的声音给我们讲他的故事,一个关于为什么张大雷比我们有钱的故事。 在考进我们学校之前,张大雷是一个洗车店的小老板。从十七八岁高中毕业以后,张大雷就自己拎着一个破铁桶,往肩膀上搭两块毛巾,支一个小板凳,在街边一蹲。冲着每一辆开过的车喊:洗车喽!便宜洗喽!不给钱给包烟也行哦! 一喊就是几个年头,后来张大雷攒了很多烟,各种各样的烟。一包两块的,五块的,十块的,也有人给他几十块一包的烟。张大雷从那个时候练就了一手特殊的本领:一闻盒子,就知道是什么牌子的香烟。 过了很久以后,张大雷慢慢攒够了钱,开上了自己的洗车店。 我们问过他,都这么有钱了,为什么还要学着年轻人坐着绿皮火车来读大学,读完大学还不是一样回去十块一次普通洗,三十一次精洗。 张大雷吸一口烟,把自己弄得烟雾缭绕,缓缓说:你们都不懂,知识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我要用它……去一去我身上粗俗气质。 和他走的近些的人都知道,张大雷不是热爱学习的人,但从来都不翘课。哪怕喝酒喝到凌晨五点,随便找个水笼头抹把脸,接着就去上课。 张大雷在整个大学期间的人生信条都是:哪怕睡死,也要在课堂上! 所以张大雷从课本上学到的知识极为有限,大一结束时,除了有三门功课挂红灯以外,他的粗俗气质被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保留了下来。 张大雷的一些课本因为常年要被他的口水攻击,所以有一些字迹已经难以辩认了。合上湿漉漉的课本,张大雷立刻变成热血青年,拉着我们到校门口的烧烤摊,女生撸串子,男生喝啤酒加撸串子。 我们常常光顾的烧烤摊,老板是个年轻的小寡妇,一个人支撑着烧烤摊,对着一个三四岁模样、满地跑的小姑娘喊:崽,莫跑喽…… 张大雷经常吃到一半就把背心脱下来,光着膀子先给我们讲俩荤段子。看到几个女同学滴酒未沾面颊绯红,马上假装抽自己一嘴巴:就我这张嘴,又跑偏了。 隔壁桌的同学一脸羡慕地小声跟我们说:嘿,你们辅导员又请吃饭! 吃罢,老板娘跑过来结帐,张大雷满嘴酒气:能给打个折扣不? 老板娘脸一红:小本经营嘞! 张大雷眼睛一眯:不给打折,来,让雷哥抱一下…… 吓得老板娘面容失色转身跑掉,换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壮士,把帐单一亮:来,买单! 张大雷变得不那么粗俗应该是在大三的上学期。 有一段时间他忽然不再联系我们,没有校门口的烧烤,没有坡子街的老北京涮羊肉,连顿肯德基里也没有。没有张大雷的接济,我们的生活水平被集体拉低了一个档次。 就在我们以为他已经想明白过来,退了学回去继续人五人六地当他的小老板的时候,张大雷又出现了。 身边还多了一个娇羞的姑娘。姑娘叫安夏,地道的湘妹子。立在张大雷身边,像一朵百合花一样清新,形成了一个鲜明对比。 见到张大雷时,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耷拉着脑袋猫着腰,虽然还是熟悉的东北话,可是已经没那么铿锵有力了。 他说:晚上,我请大家吃饭吧…… 我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张大雷也有低眉顺眼的一面。看来能治得了张大雷的,不是一位优秀的老师,而是一只美好的姑娘。 酒过三巡,安夏姑娘脸颊泛红,端起酒杯一仰而尽。张大雷闷不作声,也跟着干了一杯。 安夏娓娓道来她和张大雷的故事。 安夏是张大雷众多的酒友之一的同班同学,城南学院,比我们高一级。有一次张大雷请客,同学带上了安夏。 张大雷穿背心大裤衩,头发剪得不足一厘米,胡子拉碴,面相老成,说嘴就是:雷哥那年二十八…… 安夏对张大雷的第一印象跟我们对他的第一印象一样,俗,俗不可耐。 如果不是隔壁桌掀了桌子,砸了盘子,吓哭了孩子,安夏和张大雷的缘分或许仅限于那一次烧烤。 隔壁桌打完架就窜了,老板娘搂着孩子哭。 张大雷帮忙拾盘子:你们不有个五大三粗的伙计吗? 同情心泛滥的张大雷留在老板娘身边,帮她收拾了残局,又扔下几百块钱,说:他们逃的单,我出了。 安夏说,那是她第一次知道,那么粗俗的一个人也有迷人的一面。 我们见到安夏那一次,安夏正在苦苦地追求张大雷。被这么好的一个姑娘穷追不舍,张大雷却不为所动。 旁边的人偷偷问我:张大雷不会真的喜欢烧烤摊的那个小寡妇吧…… 不知道,我们谁都不知道。 后来安夏追求张大雷的事闹得也算轰动一时。 湘妹子长得小巧,安夏又格外的水灵,大眼睛,双眼皮,鹅蛋形的脸蛋,一双又直又白的腿,连姑娘们看着都觉得带劲。张大雷呢,只能用三个字形容:老,老,还是老。 他们认识那一年,张大雷都三十岁了。安夏才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 她和张大雷走在一起,就算不是她爸,起码也像个娘家二舅。 认识他们的人都说,安夏不是缺少父爱,就是瞎了。 对于他为什么不肯就范,娘家二舅对我们只字不提。每次吃饭依然保留原来的曲目,除了调戏老板娘,就是讲荤段子。 只有安夏尾随的时候,张大雷才能收敛一些。 安夏从张大雷三十岁那一年,一直追到他三十一岁。 整个大三那一年,张大雷被小他十岁的年轻小男孩羡慕得直吐血。安夏给张大雷送饭,安夏给张大雷抄课堂笔记,安夏给张大雷买盗版光盘…… 张大雷常常一边光着膀子喝啤酒一边念叨:安夏啊安夏…… 有人说是安夏复明了,有人说是张大雷这个王八蛋把安夏甩了。我们没有问张大雷,张大雷也没告诉我们。 张大雷曾找我帮他注册了一个博客。 他说,大学的四年,应该是他这辈子送给自己最奢侈的礼物了。在学校里面他遇见了一些好朋友,一个好姑娘,还有他亮红灯的课程,他调戏过的老板娘,他要把他们都记下来,以后离开了,留个念想。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呢? 他想了一下,说,就叫:再见,雷哥。 张大雷的博客上经常会写一些拗口又生涩的诗句。 比如有一次他写:雷哥二十八,姑娘你几岁?我看不见你,你也不要来见我。再见……不,雷哥想见你。 我们也曾经猜想过,张大雷诗中的姑娘一定是指的安夏。他是觉得自己太老太俗,配不上人家安夏姑娘,所以一直拒人家于千里之外。 后来证明,他不是。 张大雷三十一岁生日那一天,我们几个人凑了钱请他吃饭。张大雷很高兴,他说那应该是他进了大学以后第一次有人正儿八经请他吃一顿饭。 我们问他:那平时我们请你吃的盒饭、套餐,还有校门口的快餐馆,都不是饭吗? 张大雷狠狠喝了一大口啤酒:没有酒的饭,也叫饭? 生日聚会快结束的时候,安夏出现了。阔别一年的安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绾起了头发,涂了浓艳的红唇。我们差点没认出她来。 我们起身:安夏姑娘,你来了? 安夏不看我们:嘿!张大雷。 张大雷满身酒气。 我们腾出一个座位,安夏坐到他旁边。 一桌子没人敢出声。 过了很久以后,安夏慢慢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是一张被撕碎又认真粘好的照片。照片里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孩穿着学士服,笑成一朵花。 是一个姑娘的大学毕业照。 张大雷有些惊讶,刚抬起头,被安夏炙热的眸子吓回来,又马上低着头,把一双沾满了油渍和啤酒的手擦了又擦,然后小心翼翼地在照片上摩挲。 安夏说:张大雷,我累了。我要选择自己的幸福了。 张大雷吭一声,把头埋得更低。 泛着酒精和荤腥味的空气固执地沉默了很久。我们看见安夏姑娘的眼泪一滴一滴,然后是一串一串,流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那天晚上张大雷喝得很醉,喝到最后他管烧烤摊的老板娘叫大嫂,管老板娘的女儿叫二姨。 过了很久我们才知道,张大雷和安夏的恋爱周期很短,真得很短,只有三天。 因为在张大雷不那么严肃地和安夏谈恋爱的第三天,安夏在张大雷钱夹里发现短发女孩的照片,然后把它撕碎…… 张大雷字正腔圆地送了安夏一句:滚。 照片里的女孩是张大雷的初、高中同学,同时还兼任他的前女友。本来两个人感情很好的,后来高考结束后,女孩考上了大学,张大雷没考上,就蹲路边给人家洗车。挣的钱张大雷给女孩买零食买衣服买化妆品,他执拗地认为,只要他挣够了钱,等她毕业,俩人就扯证。 结果女孩毕业,扯证成了扯淡。 从大学校门跨出来的女孩和张大雷完全没有了共同话题,张大雷跟她谈洗一次车挣几块钱,她跟张大雷说一天不读书智商就会输给猪;张大雷给她买条又粗又闪的金链子,女孩说像土包子。 张大雷说:来,叫雷哥。 她说:不,叫雷哥像小流氓。 于是,张大雷慢慢发现,他和女孩之间出现了横了一道无形的大学校门。女孩在里面,他在外面。 2002年的时候,张大雷跟女孩求婚,女孩回答他说:张大雷,我们分手吧。 张大雷一拍大腿,熬了几年,也熬出了一张录取通知书。他固执地认为,只要他推开那扇无形的门,就可以重新寻找回他的爱情。 张大雷有的时候很苦恼,他常常想破头皮也想不出,为什么自己都在大学里熏陶了这么长时间,也超尘脱不了俗。 我们跟他掰扯:一,你不是熏陶了这么长时间,你是睡了这么长时间。二,你张大雷,就是一个俗人。 俗人张大雷睡了四年,终于于2009年成功地睡出了一张毕业证书。 张大雷拿到证书的那一天,穿上他提前定制的学士服,拍了很多张正儿八经的照片。他说,他要洗上一百张,满满地糊一墙。 我问他:糊满了又能怎么样? 张大雷说:我也不知道。可是,人生还那么长,总要试一试。 我很想告诉他,张大雷你那不是爱,也许只是不甘心。你所不甘心的是,一张纸片,也能打败爱情。 可是张大雷憧憬他那面墙的时候认真而幸福,也许他花了三年去考大学的时候,也没有那么认真过,也许他挣的钱够开一家洗车店的时候,也没那么幸福过。 雷哥说的对,人生还那么长,总要试一试。 在吃散伙饭那天,安夏不请自来。 有了安夏的加入,张大雷又变矜持不少,整晚也没讲上一个有色笑话。安夏反倒显得和往常有些不一样,吃肉喝酒,大声说话。 她说:张大雷,我跟你喝一杯。 她说:张大雷,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要请我。 她说:雷哥,再见啊…… 张大雷为他的威信埋了四年的单,临了临了,终于有人肯管他叫雷哥了。张大雷心潮澎湃,他眼泛热泪,面若桃花,千言万语他只能说一句话:再见,我的傻姑娘。 第二天凌晨,安夏坐上了南下的列车。我们所有人,包括张大雷都没有去送她。 我们责怪张大雷,为什么不去见安夏的……也许最后一面。张大雷终于跟我们诗意了一次,他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 大家都为安夏惋惜,她爱了张大雷这么多年,他甚至不能跟安夏作一次好好的道别。 也许只有我知道,对于安夏,张大雷说了许多话。 在他的博客里。 他说:我遇见一个傻姑娘。 他说:你爱我,我也多么想爱你。 *作者:绒绒,公众号:绒绒和她的故事(cecaa12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