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号码在手机的通讯录里沉寂了十年,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周末下午,忽然仓促作响。 “喂,是我。我下周到你的城市出差,见一面吧。” 临挂电话前,我想起彼此已经十年未见,心中多少有些不安,便问道:“那天你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他在电话那头悠悠地笑了:“别担心,我一定能认出你来。” 那是一个有着众多落地窗的地方,格调高雅,我穿着高跟鞋穿过陈设着自动钢琴的大堂时,都得尽量轻盈,以免引得客人侧目。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睛看着远方,手不停搅拌着已经凉透的咖啡。我勉强依靠他面庞的轮廓,以及眼神中即将熄灭的倔强将他认出,在他还没有注意到我之前落座。 他身穿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皮鞋一尘不染,脸色苍白,全身浮肿,标准的成功人士的打扮,标准的成功人士的亚健康。如果不是因为我也早已今非昔比,我将无法容忍岁月对他做出的丑事。 我们用一个微笑相互致意,尽量掩盖对彼此变化的惊讶与尴尬。 他用温柔的语气向我寒暄,这比他外表的变化更不能令我接受。 我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夏天,他是一个肝火过旺、急于长大的少年。他总是满头大汗,不是从西跑到东,就是从东跑到西,像一头失去目标的猎豹,力气在他体内不断膨胀,急需发泄,莽撞而年少。 我总是不耐烦地跟着他:“你到底在着急什么?” 这时他会笑嘻嘻地回头看我,将胳膊“哐”地一下甩在我的脖子上,顺势将所有的力量倾注到我身上,然后不无骄傲地继续往前走。 那个时候的他,总是横冲直撞又不容侵犯。每次我和他逛街的时候都提心吊胆,因为即使有人只是出于无意多看他两眼,他也会没好气儿地回敬一句:“看你妈逼啊看!” 而如今,坐在我对面的儒雅男人,将自己奄奄一息的倔强眼神藏在总是反光的镜片后面,即使是咖啡被服务员不小心打翻溅了他一身的污渍,他也只是客气地说了声“别在意”。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他的变化,他的宽容有礼,他的绅士风度,更顺应他如今的地位,也更讨人喜欢,但我实在无法将这个一身正气的中年男人,和那个在我宿舍楼下弹整夜吉他、被其它宿舍扔鸡蛋也不肯罢休的不羁少年相联系。 我们的谈话内容只有一个,叙旧。那些共同认识的人,有的飞黄腾达,有的已经草草结束生命。当我问到他的近况时,他拿出手机给我看他儿子的照片,那些在我看来与别的孩子别无二致的照片,却使得他满脸含笑,眼睛溢出光彩,这个曾经无牵无绊的少年,如今被尘世中的一切所深深牵引。 十年。前一个十年我们飞速变化,下一个十年我们将停滞不前。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他见我不说话,迟疑了一下,便继续说道:“不过至少我爱过,在我最该去爱的年纪。我对爱的标准,来自于你那里。这十年里,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但我经常想起你,因为似乎只有你,还留存着我曾经的梦想、我年轻时的模样,我借由你,开启回忆之门。” 我知道这句话绝非挑衅,更不是含糊不清的挑逗,我们对如今的彼此都毫无兴趣,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们拥有一段共同的过去。 当我在操场上看着他热火朝天地打篮球时,经常会想,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即使我当时动用了自己所有的想象力,仍旧无法让今天的这一幕在脑中浮现。他那时好动到像是患了多动症,我如何能想象他如今会坐在咖啡厅里眼看远方一动不动;他那时英语烂到将26个字幕利落背出都稍显困难,还是花了四百块钱办了假四级证才勉强找到工作,我如何能想象他如今能够用英语和西班牙语与老外流利交谈;他那时的梦想是做一名赛车手,带着心爱的姑娘浪迹天涯,我如何能想象他如今会成为一家商贸公司的副总,愿意为了孩子和一个不爱的女人同床异梦。 “所以,太难了。当我已经完全改变,却还想套用年轻时你给的爱情标准,去爱一个人。”他继续说道。 我们所有人,都陷入了这样的两难困境,自己被时间、社会、压力、道德、知识,还有无穷无尽无形的东西悄然改变,但是对爱的美好记忆却永存,于是总想再那么爱一回,再爱那么一个人。但实际上,那样的爱人,早已不匹配如今的我们,而那些极其匹配我们现如今模样的爱人,却又总是被我们对爱情所怀有的青春梦想所深深排斥。我们进退两难,处境尴尬,我们知道自己用错了标准,却又执意不肯改变。 于是,我们所有人都分外珍惜那个人。那个我们用本意和本真爱过的人,那个在天地初开之时、见过我们混沌而真实模样的人,那个给了我们对爱的最初理解的人。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本来面貌,我们在改变初衷顺应生活之流之前的样子,像一个秘密,永存于自己和当初所爱之人的心底,如同一座不够活跃的活火山,偶尔会喷发几次,让青春灼热的火浆迸发到腐臭的现实当中来,我们用它沐浴,用它灼掉戴久的面具,让内心稍得安宁,让僵硬的面孔扭曲、松弛、最终热泪盈眶。 有幸,我成为了别人青春的活化石。 这一切,我和他都心知肚明。这也是为什么十年后他来到我的城市,会想到约我喝一杯咖啡,而我也欣然赴约的缘故。没有人想重拾旧爱,也没有人想肆无忌惮地约上一炮,甚至没有人想炫耀如今的社会地位或者显赫财富,因为这一切,在用青春的生命力和真实面貌爱过的人面前,都显得过于无耻,恨不得好好掩藏不要露出马脚才好。我们只是想看看自己曾经的模样,并非对自己的现在有多不满意,只是出于对永逝的那一部分自己单纯的、情不自禁的缅怀。 临走时,他送我到小区门口,笑容比刚见面时轻松了许多,眼中的倔强出现复燃的迹象,我竟然依稀看到了他年少时的模样,可到最后,他也只是温柔持重地说了声“再见,保重”。 我忍住没有回头,去看我的青春最后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