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它“喂”。 并不是说它本来就没有个名字什么的,前任女友给它取了个略高端洋气的名字,英文,Louis还是William,时间隔得太久记不清了。 就像所有在时间里逐渐变得模糊不清、重影叠生的记忆一样,样貌、姓名、气息、温度,都慢慢落入一片无法触摸的虚无。 爱情会消失,记忆会淡化,印记会褪色,曾经存在过的确凿无疑会变成一笑置之。时间是最伟大的魔术师,把一切铭心刻骨的变得渣都不剩。 唯有它。 “哇!好可爱——” 这是我的女友,准确地说,我的前任女友在看到它的瞬间所说的话,带着娇气的兴奋与可爱的拖音。 女友是喜欢可爱的毛绒绒的东西的,说话喜欢带着懒音拖音,遇事习惯撒娇的,标准的小女生。我追了她四个月,而在我们终于在一起一个月的时间后,在我向她提出“不如一起住”的建议之后,她也提出了“不如一起养条狗”的建议。 当时的我,是真的很喜欢她,只是看到她的样子听见她的声音,就会莫名地心软。在她面前,我竭尽所能地展示出一个完美的温柔的恋人形象,如此全心全意,以至于那段时间,我的脑子像突然变笨了很多很多,我什么都无法想,除了想让她开心。 那一年我十九岁,做着家教与销售楼盘的兼职,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单身公寓,跟喜欢的女生在一起,养着一条狗,每天在学习工作与恋情中忙碌得不知所以,大片大片的流云从青春顶空掠过,我心满意足又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打开家里的门,看到女友跟别人躺在我们一起去挑选购买的床单上,而那只橙棕色的博美犬欢快地摇着尾巴朝我跑来。 我忽然想起一句话。 我们说一生一世的时候,其实内心都是相信的,我们确信在这苍茫的天地之间,有什么不可改变的东西存在于两个陌生的个体之间,我们全心全意地相信有什么特别的、不一样的东西在我们之间,使我们变得跟其他的人,都不一样。 直到有一天,时间改变了所有确凿无疑的过往曾经。 2 在她走后,我昏沉地睡了好几天。具体是几天呢,现在的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自己是怎样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手机响也不应答,就由着它在一边响到没电,该上的课该做的事一件都想不起来,整个人像活在一片混沌的世界里,就连有没有吃过东西有没有喝过水,都是模模糊糊的。当时大概也是有想过的,就这样下去,死了也未必是件坏事。 可是它叫醒了我。 “喂。”我向它示意。 它于是欢快地摇着尾巴跟在我后面,从公寓跟到菜市场再跟回来,我们一起上楼。不到半个小时,我们两个,一人一狗就把满满一桌的三菜一汤都吃得一干二净,我挺着肚子,看了一眼它,又看了一眼天空。 窗外黑暗的夜空深邃,一轮月华如洗。 第二天我又重新回到了校园,把缺了的假请了,把该上的课上了,课间打电话给兼职工作跟朋友那边道歉解释,回来时再去信箱把信件拿了,把像交水电管理费这样琐碎的事情一件件处理了,生活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又被我摆上了轨道。 分手半年后,我谈了一个新的女友,她也谈了个新男朋友。有次见面谈起,她说有空可以四个人一起出来玩,我说好。聚会散后,我打车送她回家,到了她家楼下,她向我道谢,然后下车往楼道里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背影。 ——原来时间是最伟大的魔术师,它把一切原以为过不去的都变成过去。 ——我们相爱,受伤,复原,然后再次相爱。 ——就像所有过去的人们一样,也跟所有未来的人们别无二致。 3 新交的女朋友比我大十岁。 于是可能也不是很难猜到的就是,她已经有家室了。 现在想起来,那些终于没成事实的借口,其实都是谎言。但仅仅二十一岁的我并不知道,从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可以有多么脆弱。 虽然并不是没被提醒过。 知道我这段恋情的朋友跟我说的话,不是“三十岁的老女人有什么好喜欢的”,就是“她肯定是骗你的怎么可能会离婚”,更多的是“怎么连有老公的女人你也能接受”“很危险的”“还是及早抽身的好”。 但我没有一句听得下。 二十一岁的我,觉得他们都不明白爱情,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她。 他们不明白她跟她老公已经没有了感情,他们不明白她真正喜欢的人是我,他们不明白我们是认真的,是想要一生一世的。但他们明不明白都没有关系,只要我们明白就可以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跟别人无关。 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在秘密交往一年多后,我被她老公派来的人打成重伤入院,我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一天一夜,然后才被转入普通病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聚集在我身边的是父母跟亲人朋友的脸,他们激动地问我到底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弄成这样,有什么记忆,医生又走过来跟我说我断了几条肋骨,脑子有轻微损伤之类的事情。我茫然地听了很久,然后开口问起了她。 她并不在。 那一天不在,那一天之前我昏迷得不醒人事的时候不在,那一天之后也不在。我拼命地打她的电话,从留言信箱打到这个号码不存在。知情的朋友过来劝解我,要我告她老公,让我告诉警察实情,或者至少,让我放弃她,MOVE ON。但无论哪一个,我都不想,我只想见到她,我想看着她的眼睛,我想要她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以后又要怎么走下去。 我想见她。而就在我想见她的这个时候,我才猛然发现我连她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她做什么工作我也不知道,而在看到警察从资料库里匹配出来的人像之后,我才发现,连她的真名,我都不知道。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跟我永远。 相信是我蠢。 出院回家时已经是一个星期后,朋友开车来接我,我拿起收拾好的东西,一声不响地上车。 在那之前,我已经一声不响了好久,沉默似乎成为了我唯一懂得的语言,我沉默地吃饭,沉默地走路,沉默地上车,沉默地下车,沉默地看着朋友尖叫一声扑向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喂”,家里养了三条狗的朋友扶起躺在地上的橙棕色博美犬,冲着我叽哩呱啦地说了一大堆什么,我没有听见也不想听见,我沉默地看着朋友开窗通风,打电话给相熟的兽医,张罗着带它出去,我沉默地看着他关上门,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看着夜色一点一点侵占白昼,沉默地看着朋友又开门,把它带回来,小心地放在沙发软垫上,又拿出一大袋药放到我面前,一个一个地向我解释用量跟用法。我沉默地看着某一点,直到他离开,都没有听。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脚指头上忽然传来持续的温热细痒的触感,我拿眼过去扫了一下,看见了“喂”。 从药效中醒来并恢复了些许精力的“喂”,从沙发坐垫上爬下来,安静地趴在我脚边,仿佛讨好似的细细地舔着我的脚趾。我心里动了一下,觉得这样的画面像是在哪里见过。而循着记忆回到的,是我二十岁的那天。 那天,在一人一狗把三菜一汤如数一扫而光之后,我瘫倒在沙发上,而“喂”,噌噌噌地小步跑来,趴在我脚边,一边舔着我的脚趾一边抬头望我。 我大约是在那一瞬间,忽觉人世风雨无常,清冷苍茫,但依旧或许,会有这样一点点温暖为我存在。 4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想过爱情这件事情。 从大学毕业之后,我在一家建筑设计工作室里找到了一份建筑设计师的工作,跟我的专业完全对口,也是我的热情所在。之后的日子就被无尽的项目与工程所填满,画图纸,平面立面,做方案,投标,修改,规划,模版……日子被无数个项目与投资方切割成细细的一段又一段,循环往回,白天黑夜,黑夜白天,无尽无止。 等察觉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从一个画图纸苦力的初级设计师,做到了总设计师的位置,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上班不需要再在固定的时间,做项目也不再需要日夜苦熬,取而代之的是四处应酬,跟投资方吹牛陪玩,偶尔回工作室交代一下需要别人做的事情,含混地把设计的理念给说个大概,再从递交上来的方案里挑选,心情好就赞两句,心情不好就直接开骂,不需要看什么人的脸色。而那些年少时的梦想,那些关于普利兹克奖的梦想,在无数的商品房购物广场书店饭店的项目里像放置在风沙里的画卷一样,渐渐褪色。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很多东西,而那些在少年时像怎么过也过不完的时光,在参加工作后如同席卷而走的洪水,轰轰轰地大步向前。 在我做到总设计师的那一年,我步入了我人生的第三十个年头。 我记得这件事情,是因为在第三十个年头里,我遇到了她。 遇到她是在一家夜总会里,挤身在一大堆谢顶的有着啤酒肚的男人跟化着浓妆的房间公主之间的,是戴着黑框眼镜连妆都没有化的穿着一身明显是新买的廉价的职业款女式西服的她。 她是投资方那边临时请来的翻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我就觉得,她真是个孩子。一个她深藏在礼貌性的笑容后面,如同跃鹿般灵转的眼神,那里有水波流转,也有火焰燃烧,那是我曾见过的,孩童一般的,属于无所畏惧的青春的眼神。 有没有试过这样的事情,你跟一个人,只认识了几天甚至只是见过几面,但却有一种认识了一辈子的感觉,那种感觉熟悉而温暖,清晰而热烈,无法控制地不管不顾。就像你一直在等待着的一样东西,你等了好多好多年,终于等到了的那个,是完全契合进去的,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对我来说,那就是她。 时隔九年后,我再次想到“爱”这个字眼。 “你觉得,我们会在一起多久。” “很久很久。” “很久是多久?” “你想多久?”她抬起眼问我。 “Till I die.” 她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好。” 我于是相信了她,但我忘记了,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射手座。 交往的第三年,她从大学毕业出来工作了半年之后的那个夏天,她直白地向我表达了想要申请明年秋季远在美国的为期两年的研究生课程。 5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 我受不了任何远距离的东西,没有实感难以控制与不能拥抱的恋情像踩在云端上前行,深切地让我感到不安与害怕,我需要的是有体温有气息一个人,待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不许说走就走。 但我知道,对她,我不能直接说“不”。 于是我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一下,而在此之后的几个月里,我都循循教导似的向她灌输“其实没必要出国”“国内现在机遇也很多”“多少人在国外读完书回来也没什么用”“何况这么一大笔费用对家里来说也是很重的负担”等等的思想。她就沉默地听着,也不回答。而就在我以为她已经把我的话听了进去,渐渐地打消了念头的时候,在第二年的三月份,她告诉我她已经申请到理想的学校,并且获得了全额奖学金,而全额奖学金的条件,就是毕业之后的留校任教四年。 ——我们分手吧。 ——好。 那些说好一生一世的承诺,那些说好永永久久的誓言,那些如同绚烂烟火的言语,那些混和着血汗皮肤温度真情假意的瞬间,那些我们轻易地说出,以为能够保守保持的确凿无疑的未来。 我们说出来,可我们谁也没有做到。 我在机场安检处的落地玻璃窗前看着起起落落的巨大的飞机,它们承载着谁人的旅途起飞,又承载着谁人的梦想落地,有没有故事在这里开始,又有没有故事在这里结束。我愣愣地想了很久,直到已经不年轻的腿脚腰脖都开始酸痛,我才走出去,交了贵得离谱的停车费后驱车而去。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我旋开门,在门边换好鞋子,再关上门。 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皮肤深处浮现,我看着以简洁风格装修以致于现在显得格外空空荡荡的家里,有什么存在已久的东西好像忽然消失了一样。我皱着眉在黑暗中想了好久,才发现那是“喂”。 那个每次我回来都会欢快地朝我飞奔过来,用带着温度的柔软的身体去蹭我的脚,抬起头高兴地望着我的那个我连名字都没有帮它起的橙棕色博美犬,在今天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到我身边来。 我带着一股陌生的,或者可以称作是战兢恐惧的心情打开了灯,循着它以前常常躺着的小小软软的沙发坐垫上寻找它的身影。 没有一丝意外地,我看见了“喂”。 我看着“喂”橙棕色的身体,它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如既往,就像睡着了一样。 却没有了任何温度。 我忽然记起我从来没有跟它说过一句话,它也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或者说,说了也听不懂。它就这么安静地,又有点拘谨地,默默无言地,以它短暂的一生,陪伴了我。 那些被我们反复提起的诺言,那些我们谁都没有做到的承诺,只有它做到了。 十四年。 从我十九岁到三十四岁。 我猛地捂住了眼睛。 一生是什么。 茫茫人海,渺渺人世,感情来了又去,温暖稍纵即逝。 握得住的流走,握不住的散去,我什么都没有。 只有“喂”。 而现在。 我连它也没有了。 - END - 卢丽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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