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老妖 一 赵婉婉跟在乔嘉木后面,只能看到乔嘉木的后脑勺和干净的短发,白色T恤和牛仔裤,还是那样清瘦修长,微微侧过的脸也还是那样眉目如画,一副清净淡然的样子仿佛这么些年他都没有食过人间烟火,没有被北京汹涌的人群和恐怖的地铁和令人咋舌的房价,变成一个头发油腻笑容世故的怪蜀黍。 赵婉婉拖着箱子跟在乔嘉木后面胡思乱想,冷不防就看到乔嘉木蹲下来问小区门口一位水果摊的大叔:“这姑娘怎么卖的?”大叔头也不抬:“十块。” 乔嘉木从裤兜里掏出十块钱,就买了一斤姑娘。姑娘? “这个,叫做姑娘?”“嗯。”“姑娘的姑,姑娘的娘?” 乔嘉木笑出了声,抬起他那双颠倒众生的丹凤眼瞄了赵婉婉一下,“姑娘。” 这是赵婉婉第一次听见有一种水果名字叫做姑娘,一颗颗绿色的小果子,外面是一层皱皱的软软的皮,剥开来是饱满的果实,有点像赵婉婉家乡里一种叫做野辣椒的野草果实。尝起来,味道淡淡的,没有那么酸也没有那么甜,跟这个暧昧的名字比,一点都不够叫人惊艳。 这也是毕业五年后,赵婉婉第一次和乔嘉木联系,第一次和乔嘉木见面。 “来北京出差?”“啊?哦,嗯。”赵婉婉茫然地应着,不自觉地露出个尴尬的笑容。其实不是来北京出差,只是某天她毫无头绪地就给那个她倒背如流的号码发了条短信:“我下周来北京,有空招待吗?”赵婉婉等了好久都没有收到回复,不由得嘲笑自己,都五年了,他肯定是换了号码。却没想到,半夜里迷糊间突然听到短信响,平日里睡得沉的她一个激灵爬起来摸到手机,只短短几个字:“好,到了联系。”于是赵婉婉向单位请了一个星期假,就出现在了乔嘉木面前。 乔嘉木看着赵婉婉那怯怯的眼神,像一只受惊的鹿。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在他面前还是这幅样子,怯生生的,带着点惊疑不定,看向他的时候,一双大大的眼睛也总是雾蒙蒙地带着水汽,好像自己随时都会从她眼前消失一样。 二 是,五年前,乔嘉木就这么突然地从赵婉婉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打任何招呼,甚至连一句分手都没有交代。就这么离开了那个他生活了四年的没有任何特色的城市,离开了他所谓的四年的女朋友,赵婉婉。 在北京土生土长的乔嘉木从没想到自己会来到这个他只在天气预报里听到过的有些土气名字的南方城市,只是那时候爸妈离婚闹得他心烦意乱,就随便填了个离家老远的理工科学校。 乔嘉木也没想到自己会找赵婉婉做女朋友,只是大一那年的圣诞节和几个哥们喝多了酒打起赌来,说今晚上无论谁接到表白都必须同意跟人交往:“要是真有,哪怕是头母猪,咱都得答应人家。”偏偏赵婉婉就在那个时候打来电话,结结巴巴地向自己告白。在一群男人震耳欲聋的起哄声中他只得同意,于是他就听到电话里传来一群女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乔嘉木才想起来,手机上这个备注为赵婉婉的姑娘,是某次在社团活动上认识的同系姑娘,长什么样子?算了,今天酒喝得有点多。 后来,就有个个子不高,身材单薄的姑娘自称是赵婉婉,也就是他的女朋友。 两个人在一起后好长时间,乔嘉木都不大能想起来赵婉婉的脸,这姑娘就和她的名字一下,实在是太普通,不够好看,不够惹火,甚至不够聪明。 所有人都觉得赵婉婉和他这个全校姑娘心目中的男神不般配,那天一起喝酒的哥们也说:“我们也就那么一说,当场答应也就算了,你也不用当真啊!”乔嘉木也有那么几次欲言又止说分手的时候,可是一回头,看到赵婉婉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总是水汽弥漫,依依不舍的样子,乔嘉木也就沉默了。 不够般配又怎么样呢?当初,谁不说爸爸妈妈是郎才女貌,令人艳羡的一堆璧人。这时候,还不是为了离婚时候的那些房产,股份甚至是家里的一对定窑的花瓶招数尽使,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而且,赵婉婉对乔嘉木是真的掏心掏肺的好。 不想上课的时候,赵婉婉替他抄笔记,考试前用各种不同颜色的笔替他把重点次重点一一划好。早上有重要课程,赵婉婉准时打电话叫他起床,拎着他喜欢吃的学校南门的蟹黄包子他喜欢喝的北门的红豆豆浆在男生宿舍楼下等他上课。 有时候他想吃些家常小菜,家在当地的赵婉婉就坐上一个半小时的公交回家去照着菜谱给他做,保温桶装好再坐车回学校给他送来。他埋头在那个粉蓝色的保温桶吃着糖醋鱼、肉末茄子、西芹百合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小菜,一抬眼,便看见赵婉婉眼巴巴望着他,紧张兮兮好像要面临末日审判。心里就略过一丝不忍心,于是淡淡地说:“比食堂要好吃。”赵婉婉便笑起来,鼻子皱成一团,眼睛弯弯像两只小小月牙。乔嘉木的心里蓦地生起淡淡温柔的感觉,恰似以前妈妈常点的香薰,细细柔柔地萦绕在周围。乔嘉木突然心烦意乱起来,又是一句淡淡的:“笑得丑死了。”赵婉婉忙收敛了笑,收拾好饭盒跟在乔嘉木后面屁颠颠地。 大二那年,乔嘉木突然生病住院,赵婉婉在医院里坐了整整一个星期,晚上就趴在他床头,他一有动静她就立马醒来,用那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怔怔看着他,满脸的茫然无措,好像看着自己珍藏多年的宝贝。赵婉婉变着法子给他做好吃的,不顾他的坏脾气哄他吃药,甚至,红着脸给他一遍遍擦洗身体。乔嘉木突然就想起以前他生病的时候,爸妈只会给他送去最好的医院让他住最好的病房给他请最好的医生,然后像例行公事一样来看他一眼就匆匆离去。 看着赵婉婉忙进忙出,大冬天鼻子上也沁出细细的汗珠子的样子,乔嘉木不是不感动的。乔嘉木病好之后,赵婉婉瘦了整整一圈,本来有些婴儿肥的脸蛋只剩下一个尖尖的下巴,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单薄。乔嘉木看她的眼神里,不由得带了半分疼惜,赵婉婉倒是无所谓,惊喜地说自己的大饼脸终于变成了瓜子脸。 慢慢地,乔嘉木对赵婉婉倒是多了几分耐心,不再总是冷着一张脸,有时候想起赵婉婉, 倒是会忍不住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 即使这样,乔嘉木想,他还是没能爱上赵婉婉。 三 赵婉婉知道乔嘉木没爱过自己,当初辗转要来他的号码向他表白也不过是被一群无良室友们怂恿,乔嘉木是学校论坛票选出来的最想交往的男神,从大一到大四甚至年轻一点的女辅导员都对他蠢蠢欲动,奈何他总是冷脸从一群花痴的眼神中淡然穿过,连头都不回一下的。之所以至今无人对他下手,不过是觉得没半分把握。校园传说蝉联三界校花的大三学姐穿着低胸短裙站在乔嘉木面前笑得花枝乱颤,眼中的电力方圆十米的雄性生物都招架不住,乔嘉木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后来听说此学姐深以为耻,从此杜绝风月发愤图强考上了美国名校。 赵婉婉沉浸在圣诞的狂欢气氛中还未醒来,几位室友都有热恋中的男友,使劲怂恿她表白,声称这年头已经不流行暗恋,好女子宁愿死得壮烈也绝不能苟且偷生。赵婉婉一时头脑发热就拨通了电话,心中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她甚至设想到乔嘉木会冷冷地问她:“你谁啊?”所以当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好”的时候,赵婉婉几乎怀疑自己身在梦中,姐妹们的欢呼声响起,赵婉婉尤在发愣。 所有人都对乔嘉木选择赵婉婉大跌眼镜,无数破碎少女的芳心化成恶毒的揣测,学校论坛上铺天盖地的是对赵婉婉的指责和谩骂,说她不自量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她狐狸精,不要脸,甚至有人怀疑赵婉婉给乔嘉木下了蛊。赵婉婉通通沉默以对,低着头跟在乔嘉木身后穿过一重又一重嫉妒与恨相夹杂的眼光,不发一言。乔嘉木从不为她辩解,甚至在有其他女孩当着众人的面嘲笑她的时候,也只是略微抬起眼神,静静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赵婉婉的脸在一片鄙薄中红了白白了红,却只是默默地跟上乔嘉木的脚步。 四年的时间,赵婉婉像守护着珍宝一样守护着乔嘉木。习惯了他对她的冷淡,习惯了他总是忘记两个人的约会,习惯了他总是忘记回她电话回她短信,习惯了他在她有需要的时候找她没需要的时候从不出现,习惯了每天都有各种女孩子跟他套近乎,习惯了他经常性的消失……乔嘉木从不告诉赵婉婉他去了哪里,一开始的时候总是她痴痴地在他寝室楼下等,后来倒是乔嘉木的兄弟们看不下去,会向赵婉婉报告乔嘉木的行踪。 赵婉婉永远不会忘记开学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乔嘉木,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也会有人穿得那么好看,他就站在赵婉婉旁边,那样精致的一张脸,前面有同学报到时发现自己跑错了班级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赵婉婉只看见他稍微扬起了嘴唇,清冽洌的眼神中崩出星星点点的暖意。只那么一点点暖意,便在赵婉婉心中迅速燎原成一片火海,引得她用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决绝去投奔。 赵婉婉想,自己终究是浅薄的,浅薄地去喜欢一个过分好看的男人,哪怕这男人对他而言,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赵婉婉想,哪怕是块石头,也会让我捂热吧? 四 这块石头,在还没捂热之前,就从赵婉婉生活中彻底消失。 他的床单被套书都留在宿舍,随身的衣物却全部不见。 乔嘉木的室友看着赵婉婉失魂落魄心有不忍,小心翼翼地说:“阿木他回北京了,接到电话说,他爸爸生病了,可能走得匆忙,就没来得及告诉你……” 赵婉婉看着乔嘉木桌上散乱着这些年她送给他的手套围巾,她跑遍整个城市的音像店给他买的CD……赵婉婉想,她在他的心目中,到底是一点分量都没有的吧? 赵婉婉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只呆呆地看着乔嘉木那叠得整整齐齐的床铺,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嚎啕大哭。乔嘉木的室友只替他默默带上了门,后来有人说那一天赵婉婉的哭声堪比孟姜女,几乎响彻了整栋男生宿舍,听者落泪闻者伤心。 赵婉婉再也没有同乔嘉木联系,没有向任何人打听有关乔嘉木的消息,甚至绝口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乔嘉木的名字。就好像,这四年,赵婉婉做了一个甜美而忧伤的梦。如今,梦醒了,而那个叫做乔嘉木的男人,其实从未在她的生活里出现过。 五 乔嘉木是突然间接到爸爸重病的电话的,他匆匆收拾行李,等到飞机快起飞才想起来忘记告诉赵婉婉,想打个电话乘务员已经通知手机关机。乔嘉木转念间想,自己怕是再也不会回来,对赵婉婉又没有别的话可以说,还不如走得干脆一点,让她彻底忘记自己。飞机起飞的那一刹那,乔嘉木的脑海里闪过赵婉婉平日里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乔嘉木摇了摇头,以后,应该不会再见到赵婉婉了吧? 到了家才发现自己被爸爸摆了一道,他根本没有生病,只是告诉乔嘉木自己和妈妈拖了许久的离婚官司终于打完,如今身边只剩下这个儿子,打算全心全意培养儿子成才。 乔嘉木狠狠翻了个白眼,到这时候才想起自己儿子吗?然而木已成舟,既然已经回来,看着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的爸爸如今已经两鬓有了些许斑白,乔嘉木也就只好沉默。 他按照爸爸的安排,去英国进修了两年,又去美国各大公司实习了两年,一直到今年才回到北京,开始在爸爸的公司里担任职位。 回到北京之后,乔嘉木仍然用的是以前的号码,忙碌之余,会习惯性的看看手机提醒,未读短信未接电话,赵婉婉的名字从未出现过。 以前,总是赵婉婉缠着他,打电话叫他起床叫他上课,每天叽叽喳喳向他报告自己的各种糗事,上课时老师讲了个笑话也巴巴地发短信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睡觉都给他发“晚安”,然后某天又神秘兮兮地问他知不知道“晚安”是什么意思,他理所当然地表示没兴趣知道。赵婉婉又乐呵呵地自言自语:“晚安啊,W-A-N-A-N,我爱你爱你。”乔嘉木记得自己当时不知为何愣了愣,心里的某个地方似乎也泛起了阵阵涟漪,却仍然只是冷冷回了句:“无聊。” 这些年也谈过不少恋爱,作为标准的“高富帅”,乔嘉木一贯不缺女人,别人苦苦追求而不得的女神,他只需要轻描淡写的一个眼风,就会立马拜倒在他的西装裤下。 然而这些女人,在长则半年短则一个星期之后又会弃他而去,还满脸抱歉地跟他说:“对不起,我是爱你的,但是,爱你,实在是一件太辛苦的事情。”有个高挑性感的美国妞甚至满脸担忧地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亲爱的,你根本就不爱别人,你只爱自己,你从来不会关心别人,你不懂爱的真正含义,这种心理是不健康的。” 到后来,乔嘉木也觉得倦了,索性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到工作中,爸爸如今已经打算退休好去环游世界同各国美女一亲芳泽,公司大大小小事情都是他一手打理。反倒是真的忙到没空去谈恋爱。 接到赵婉婉的短信他陪客户应酬回来,看到那简单的几个字的时候,乔嘉木都些微的恍惚,赵婉婉,他以为,她已经忘记自己了。 乔嘉木拿过床头的相框,小小一张照片上是自己和赵婉婉的合影,他还是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旁边是赵婉婉,头微微侧向他,笑起来弯弯的眼睛,不算好看的一张脸却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舒坦。 乔嘉木不记得自己走的时候带了这张照片,到家收拾行李的时候才看到,后来去英国的时候又鬼使神差地塞进了行李箱。到后来,去哪里都会带着,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有时候在外面觉得孤单的时候,乔嘉木便会看看赵婉婉那一副笑得好像要把所有的幸福都展现出来的样子,那样肆无忌惮的笑,乔嘉木后来从没在别的女人脸上见过。乔嘉木有些自嘲地想:“也许,赵婉婉才是最爱我的那个人吧?我是不是真的谁都没有爱过呢?” 六 赵婉婉看着眼前的乔嘉木,心理愤恨地想:“我现在笑起来都能看到细纹了,这个人怎么就跟打了防腐剂似的,半点变化都没有?” 最可恶的事,她心里的那个乔嘉木也跟打了防腐剂似的,半点都没有变化。本以为自己下定了狠心,就可以将有关乔嘉木的记忆抹去,却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论赵婉婉如何逞强,每一个午夜梦回,占据赵婉婉所有思绪的都是该死的乔嘉木。 眼看着自己一步步迈入大龄女青年还挂在乔嘉木这棵歪脖子树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赵婉婉决定去北京见乔嘉木一面,她恶狠狠地想,就见一面,回来我就找人相亲结婚! “姑娘的味道其实不怎么样。”冷不防,乔嘉木冒出这么一句。 “啊?”赵婉婉还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酷酷地告诉乔嘉木自己已经处好了对象,年底就要结婚了省得这熊孩子还以为自己来北京是为了巴巴地看他呢…… 乔嘉木仍是淡淡的口吻,一边领着赵婉婉上楼一边说:“北方的水果其实没南方的好吃。” 赵婉婉心理想着果然啊,生活还是现实的,想当初那个如同画外飞仙的乔嘉木也开始关心到吃的层面上来了。 乔嘉木见赵婉婉一副木呆呆的样子,顿了顿,又说:“北方的姑娘也没南方的好。” 赵婉婉莫名其妙:“南方没有姑娘!” 乔嘉木一个白眼横过去,赵婉婉有些紧张起来,这说明他生气了,我说错什么了吗?“南方是没有姑娘啊……我……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水果……” 乔嘉木已经转身,不再理睬赵婉婉,赵婉婉无奈地继续跟着乔嘉木不再说话。 乔嘉木打开门,赵婉婉进屋,一抬头,看着客厅里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是放大了的一张照片。她记得那张照片,那是那年赵婉婉生日,好容易磨了乔嘉木同自己一起去逛植物园,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他和她现在桃花树下,赵婉婉记得那天的天很蓝,云很白,风吹起,有细碎的花瓣飘过,赵婉婉站在他身边笑得像个傻子。那时候赵婉婉是真的开心,所有的心思都在乔嘉木身上,成天里想着只要乔嘉木愿意站在自己身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赵婉婉怔怔地看着乔嘉木,满脸的不可置信,却只见乔嘉木的嘴角些微上扬,清冽洌的目光中闪烁出细碎的温暖,似四处飞散的星光,如同最初,她见他的模样。 *作者:老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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