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年年底我在东门口的地下通道绑鞋带,绑着绑着突然感觉一股巨大的阴影矗立在我面前。 我抬起头,是一个高壮的城管,虎目圆瞪地看着我。 我左右看看,觉得莫名其妙。 “大哥,我就绑个鞋带,没影响市容吧。” “严井?哈哈,是你小子吧!”城管突然笑了起来,眯缝了双眼,露出了牙床。 这熟悉的笑容如电光鸣闪,瞬间跳出来记忆中那个被我抛弃的小胖子。 “不是吧,鲍罗?!” 时隔多年,我们陷入了重逢的喜悦。 2. “兄弟相逢,三碗酒呀!哟哟嘿!”鲍罗毫无征兆地在烧烤摊大声唱起歌来,引来一阵侧目偷笑。 “你干嘛...吓我一跳..”我刚举起的酒杯尴尬地停在半空。 “高兴哈,遇见以前的好兄弟!长歌当痛饮,举头望明月啊!”鲍罗笑得牙床又露出来了。 “你就少装文艺了哈,这什么破诗啊!” “哈哈哈哈——” 皓月下,烧烤摊,我们放饮笑谈,忆往昔中二岁月。 鲍罗是我初中时候的死党,这话毫不夸张,他曾经在我遇到社会不良青年勒索的时候不顾一切冲上去为我抵挡,很悲壮地对我说:“不要管我,你先走。十八年后咱们还要做兄弟!” 我热泪盈眶,看着他矮胖的身材被对方一个反手撂倒,真是想跑也跑不了... 眼看敌人步步逼近,说时迟那时快,我CD冷却完毕即时发动了我大嗓门的优势开启buff——希望圣歌。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后的时刻,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 鲍罗,站起来,我们一起跟他拼了!十八年后还是好兄弟,他妈的!杀——” 鲍罗躺在地上看着越跑越远的我,嘴巴抽搐... 社会青年一脸见到鬼的神情,被我的技能冷却在原地,鲍罗乘此站起了身,尖声大叫:抢劫啦,救命啊!!!” 很快远处一些路过的人围了过来,不良青年吐了一口痰,说着狠话一溜烟跑了。 从此,我以为我们的友谊情比坚金。 直到分班前。 3. 鲍罗和我的友谊是从动漫开始的,他最喜欢《龙珠》,我也是,我们在传阅一卷一卷的漫画中打下了友谊的基础。 虽然鲍罗又矮又胖,却是个足球高手。受《足球小将》动漫的影响,他很小就开始疯狂练习着球技,这么热爱运动还这么胖,也真是个不解之谜。 在学习上又懒又笨的鲍罗,每当下课铃响奔跑在球场上时,就成了夕阳下一个灵动快活的少年。 一次足球比赛,中途天下起了暴雨,带着球飞驰的鲍罗咆哮着过着人,直奔那禁区前沿。像条灵活穿梭在水里的安康鱼,张牙舞爪天地合一。 暴雨滂沱里,夕阳远照下他飞驰的身影,如同剪影的画面留在我的记忆里。 整个初一初二,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他父母离异,父亲据说是个混账,经常有一顿没一顿。我就经常邀请他来我家吃饭,看漫画, 玩游戏。 一次期末考后,鲍罗在我家吃饭,我爸随意问起我这次考得怎么样,我说还行吧,前三。 我爸又问鲍罗,他一直以为我的朋友应该也是那种擅长学习的人,鲍罗支支吾吾,说中游吧中游。 随后的老师家访中,那位不开眼的年轻班主任对我爸说,你儿子是个好苗子,就是老跟差生混在一起,小心被带坏。 于是我爸明白了,鲍罗就是老师嘴里的坏学生。 从那以后,我爸就不让我叫鲍罗回家吃饭了,我拗不过他,恨恨地说,兄弟才不管成绩好坏呢! 我爸淡淡道:你不管,可是社会要管。再过十年,你们还是兄弟我就跟你道歉。 我拍拍胸脯:我们要当一辈子兄弟的! 4. 从小就喜欢看书,经常去逛新华书店,一次跟鲍罗一起逛书店,看着一套《中国少年儿童百科全书》,里面有各种有趣的知识,博古通今。一见就分外喜欢。我看了好久,又看看背面的价格,吐了吐舌头,对于14岁的我来说太贵了。 “你想要吗?”鲍罗问我。 “想呀,可是买不起啊,这一套好贵哦。” “下个月你生日,我送你吧。” “哈哈算了,你也没钱哈。” “我会想办法的哈。” 鲍罗眼睛太小,也看不出他眼神中的认真,我也就当听过就算。 然而在一个月后的生日那天,他偷偷把我叫到一条小巷,把他的书包递给我,露出一角,里面是全套装四册的《中国少年儿童百科全书》。 “怎么样,我说到做到吧嘿嘿。”鲍罗摸着鼻子嘻嘻笑着。我却有种莫名的不安。 “这很贵诶,你自己饭还吃不饱,何必呢。” “别管那么多了,老吃你的,我也是知道啥叫知恩图报的哈。” 当时的我一阵感动,完全没去细想背后的缘由。 那之后,隔一段时间鲍罗就会送我一些我喜欢的书,印象最深的是韩寒的《三重门》,就是他送给我的,至今还在。 直到有一天,初二暑假前,班主任一脸肃杀地把鲍罗和我叫到办公室。 原来鲍罗送给我的书,都是他偷的。几次三番后书店的人引起了警觉,终于被抓了现行,通报了学校。 我们被班主任一阵训斥,班主任对我一脸痛惜地说:”你是要考重点中学的人,怎么能被他拉后腿,这么小就有污点,以后你的人生就毁了呀。偷东西,是犯罪啊!” “老师,严井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是我自己手贱,什么结果我都自己扛。” 我看着一脸义气的鲍罗,心里说不出是感动还是难过。只觉得我对他可能真的认识太浅了,我只知道他家境不好,不爱学习,喜欢足球,偶尔打架,却不知道,他竟然还会去偷东西。 从来不喜欢看书的他,为了我的爱好竟然去偷书。可是他真的以为,这样做我会高兴吗? 从办公室出来,我很生气地对他吼道:“我在没钱也不要你偷来的东西,这些书我回去就烧了,看见就恶心!” 鲍罗低着头,看着我愤怒的表情,低声说了声对不起,转身一步一踱地离开了... 那一刻,平静下来的我,仿佛隐隐中已经看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已经在我们之间逐渐升起... 那一天以后,我开始有意疏远了他,他也渐渐感受到,逐渐不再主动来找我... 那年暑假分班考,我去了突击重点的尖子班,他留在了原来的班级。新的班级交了新的朋友,全力备考的我,每天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只有偶尔经过操场的时候,看到依然在夕阳下奔跑的安康鱼,不再为他呐喊,想着明天的小测验,默默离开... 5. 和鲍罗重逢的第一次吃饭,我们聊得很开心,说起以前同学的如今状况,感叹人生如梦。 问他怎么在做城管,他告诉我,初中毕业后他就去当了模具厂的学徒,后来又学过厨师,干过工地,但是都没有做得很久,这两年在亲戚介绍下,做了城管,没有正式编制,只是新闻中常见的临时工... “城管这工作,怎么样?” “其实我知道的,城管就是大家心里的城市流氓呗...” “其实都不容易啊...” “足球还在踢吗?” “以前还常去学校踢球,后来门卫就不让我进了,因为他觉得我是社会不良青年哈哈...”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总觉得怎么回应都不对。也只有默默喝酒,闲谈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6. 就这么聚了几次,很快,我们的回忆都用完了,而当下的事,我们不再有交集。经常是聊着聊着,就僵在了那里。 他跟我记忆中爱笑的小胖子,已经越来越远,说话也是三句就蹦出一个脏字,动不动抱怨社会,讲的最多的,无非是同事之间寻欢作乐的韵事以及工作上的不顺,而我,也只有陪他喝喝酒,说些言不由衷的谈笑。 之后我自己的事忙了起来,也就不怎么出去喝酒吃饭了,即便有空,不是在备课,就是在写文,实在无心赴约。他叫了我几次我婉拒后,也就再也没有叫过我。 就这么又过去了好几个月,我似乎已经忘了这个偶然出现的老旧友。 上周末晚上,我参加完一次沙龙,回来散步的路上,正和同伴有说有笑,忽然看到前面有两个城管模样的人在跟一群唱歌的残疾人面红耳赤。 “城管又在欺负人了。诶,官方的流氓就是嚣张。” 眼看城管已经开始推搡了起来,我们也越走越近,我才发现,其中一个高个的,正是鲍罗。 鲍罗也看到了我,眼角一瞬露出复杂的神色,正在推搡的动作,也一下停住。 我想挥起手跟他说句 hi,可手却不听话地沉沉留在了裤裆口袋,眼神不自然地佯装着不认识。 鲍罗似乎看出了我神色的内涵,低了低头,别过了身子。点燃一根烟,走向了另一个方向,留下另一个城管讶异的声音,“鲍罗,你去哪?” “一定是看我们过来不好意思动手了。”同伴自作聪明道。 望向远处皓月,一阵悲从中来。 十八年还没到,曾经最亲密的兄弟,却变得招呼都吝啬。 我想起拍着胸脯跟我爸说我们要做一辈子兄弟的话语,觉得心里被谁砸了一锤似的嗡嗡作响。 我伫立原地,看着鲍罗缓缓离开的沉重背影,又想起少年时他穿梭在球场灵活过人的身姿。 我想,即使再相见,他也不会再对我露出曾经的笑容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是我配不上,当初说的兄弟二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