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家的小孩一天天长大,十分顽皮可爱。教育当然要跟上,我这个做姑姑的责无旁贷,去书店给小侄子买了一堆基础教育资料。买的时候,信手翻了翻,发现有些介绍人物关系的图片和我儿子小时候看的几乎一样,比如奶奶就是白头发戴眼镜弯着腰的老太太,妈妈就是围着围裙端着饭菜的慈爱妇人。 时代早已变化了呀,现在的奶奶多年轻啊,前几天还看到一个穿着蓬蓬裙的奶奶呢。我小侄子的奶奶,也就是我小姨,那也是爱穿粉红色的时髦中年妇女,有时候看起来比我都抢眼。奶奶不是这个样子的,妈妈也不是围着锅台转才是妈妈,为何不能有拎着公文包的妈妈呢,现实中可大把这样的妈妈。即使是是全职太太,也未必一定是妈妈做饭,爸爸照样可以做。 不要觉得这是一件小事,拎出来说是小题大做。事实上,这种从孩子小的时候就开始潜移默化的教育,施加给母亲一种极端程式化的形象,背后隐含着对于女性自身权益的剥夺——男性就应该社会的,女性就应该是家庭的,女人做了母亲就应该是厨房的——谁规定一定要这样的? 去年底,在新书出版的时候去北京做宣传,和人文社的几位编辑一起吃饭,有位编辑怀孕了,是二胎,我们都深表羡慕,她却一脸愧色,“啊,不好意思,又怀孕了,真觉得对不起同事,很多事情都要他们帮忙了。” 只有女人才知道孕育后代的辛苦,她大着肚子,面部微微浮肿,起坐都要费很大力气,行动极为不便,她已经忍受了这些,却还是心存愧疚,十分不安。 我能理解她,从广义的范围上来讲,她享有的是法律和社会赋予她的权利,任何人无权阻止,但作为个体,她仍需要兼顾家庭角色和社会角色之间的关系。这就是很多职业女性所面临的现状,好容易争到了男女平等工作的权利,却因为还要承担着生育后代的责任,而在工作和家庭之间陷入了一种尴尬境地。 在这种境地下,母亲常常会背上莫名其妙的道德包袱。有位在国外生活的妈妈,在小宝宝一岁半左右送孩子去了保育院,看到每天孩子和她分开哭得声嘶力竭,她心里十分难过。她很内疚,不能在宝宝需要自己的时候一直陪着她。她知道自己没什么错,但她就是觉得对不起孩子。 谢丽儿·桑德伯格作为第一位进入Facebook董事会的女性成员,不到30岁就即将成为美国财政部长首席幕僚,被称为“华盛顿的政治动物”,曾入选世界女性权势榜,被好友认为是有可能管理这个世界的人,“我想她可以成为美国总统。”她也是一位母亲,尽管在事业上已经是非常成功,但她在兼顾这两个角色上她依然存在困惑。 孩子尚在哺乳期,她已经出来工作,有一次,她锁上办公室的门,一面挤奶,一面参加电话会议。电话那端的同事听到了,问,那哗的一声是什么声音,她很尴尬,回答说:“噢,我的窗外正好有一辆消防车。”她在自己的新书中总结了这种现实中母亲所面临的困境:“几乎没有一个职业女性同时还能做一个好母亲的例子,我们都假设男人可以既有事业,也是一个好父亲,什么事都没有,我们假想,有事业的女性如果还想做母亲,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 要做好一个母亲,从开始的时候就在牺牲。在细微之处,付出很多无人理解的牺牲。 生孩子需要艰苦孕育十个月,这是生理分工决定,这没什么可说的。但孩子生下来,有病陪伴的几乎都是母亲,请假的几乎都是母亲,开家长会的几乎都是母亲,辅导孩子学习的几乎都是母亲。父亲在哪里?父亲以干事业为借口,缺席了。 看看身边那些做父亲的,无论是他的个人生活还是容貌体态,几乎是不见任何改变,他的孩子就长大了。但作为母亲,这孩子成长的十几年时光,对她可是天翻地覆的改变,在她身上可以清晰可见岁月的痕迹,孩子一步步长大的痕迹。这种痕迹未必是衰老,而是她对个人生活的牺牲和对个人事业的退让。 有位朋友家生了对双胞胎,老婆领着保姆在家里带孩子,有过孩子的都知道,照顾双胞胎的工作量有多么大,两个人都不怎么能忙得过来。他在家的时候不多,也帮不到什么,但即便是这样,隔三差五还需要老婆给他“放假”。他乐颠颠的找我老公打麻将,平时打几个小时最多了,这次玩了一天,理由是“好容易得到一天假期,一定要利用好”。可他想过吗,他老婆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假期?呵,她不必有,因为她是母亲。那个有着博士学历的,做到大学系主任的女人,做了母亲,就应该自动进入这个程序。 男性对女人有这样的偏见不奇怪,他们是既得利益者,但可悲的,很多女人也有。她们觉得女人只有做了母亲才完整,不生孩子就没有价值。有位网友在网上发帖说自己自愿选择丁克,结果一大堆同性跳出来说她自私,没有责任感,还诅咒说男人早晚会把她抛弃。 母亲就这样艰难前行。她们被迫退出参与更大范围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的权利,在母亲这个角色中逐渐失掉真实自我的色彩。谢丽儿·桑德伯格忧心忡忡地说:“尽管女性在进步,但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美国没有,中国没有,没有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女性在领袖群体中可以跟男性实现平等。” 不公平不可怕,可怕的意识不到不公平,甚至还在为这种不公平推波助澜。明天是母亲节,商场又贴满了欢庆母亲节的促销宣传单,新闻中又开始赞颂母亲的伟大。社会并不知道如何解放一个母亲,也并不懂得给母亲的事业发展创造必要的环境,我们贫乏到只能想象出让小学生给母亲洗头洗脚这样的创意,来安慰母亲在这一年的付出。 上世纪美国女权运动实际上的领导者格洛丽亚·斯坦能说过:“名词和规范由位高权重者掌管,位卑言轻者只能拥有形容词。”现在母亲已经变成了一个形容词,意味着慈爱、牺牲、放弃、保守,今时今日,对母亲的歌颂,已经变成了要求女人为了母亲这一头衔而牺牲,相当于用荣誉将一个本来应该是自由的女人困住了。 但即使是母亲,也不宜过度牺牲。女人做了妻子也是女人,女人做了母亲也是女人,母亲不是一个形容词,也不应该是一个形容词。母亲也应该有个人生活和自己的事业,一切正当的选择都需要得到全社会的支持和尊重。什么时候,能不再为母亲盖上简单的标签,我们能拥有各种自由的轻松的不必扎着围裙来扮演妈妈的母亲,才是真正解放了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