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丁浩 我的童年属于农村,村子里有对老头儿、老太,是对夫妻。 我对他们印象极其深刻,原因有两点: 1993年,剃头匠每周会来村子里一次,给村里人剃头。老头儿习惯刮光头。我曾经偷偷跑过去弹他光头钵儿,叫他灯泡亮,被他脱了鞋子,追打到半个村子。 1996年,我从妈妈的口袋里偷了10元钱,买了几盒水浒英雄扑克牌,被妈妈关在院子外罚站。我哭到深夜,老太见了,领我到她家,从柜子里给我掏出十颗大白兔糖。 老头儿跟老太的感情很传奇,前半部分我不得知,因为我尚不在世,后半部分亲闻,所以我很唏嘘。 1948年,老头儿18岁,老太17岁。那一年,据一些尚且在世的老人说,当时遇上了灾荒,村子里颗粒无收,饿殍满地。老头儿家里贫穷,兄弟仨,饿死俩,剩下他一个。他父亲抽了一晚上旱烟袋,第二天早上一拍腿,说“你去村头的老李家,跟七姑娘相看相看吧”。 老头儿拗不过父亲,穿了一身借来的粗布衣裳就去了。据说因为李家七个女儿,没有儿子,还剩最小的七姑娘——也就是现在的老太——一个未嫁,想找个上门女婿。 第一次相亲是在晚上,俩人在村头田埂的石墩上,相隔一条“银河”。 老太问老头儿:“你家里几口人,几亩地,几头骡子,几张犁?” 老头儿一听,不自信地说:“三口人,三亩地,没有骡子没有犁!” 老太一听,不高兴地说:“你自己多高,多少文化,多大出息?” 老头儿一听,自信地说:“一米七零,初中水平,将来全国闻名!” 老太甩手就走,回家老爹一问,随口说:“不合适,个头儿太矮!” 老头儿怒气冲冲,回家老爹一问,愤然说:“不适合,腰太长!” 就这样,老头儿和老太的第一次相亲不欢而散。可是老头儿家愈发拮据,已经到了用尽最后一口粮食的地步。老爹劝他再去相亲,老头儿抵死不从。老爹躺在炕上啥也没说,第二天仍然一言不发。他过来叫老爹,晃晃他没反应,一摸,身子硬邦邦了。 老头草草的埋了老爹,蹲在田埂边上,一拍腿:骂了隔壁,相就相,谁怕谁?! 第二次相亲在午后,俩人照样在村头田埂的石墩上,距离没有相隔一银河,因为俩人一看到对方,就乐了:妈了巴子,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俩人聊得不错。老头儿说自己家祖辈是地主,村子里大半的土地都是自家的果园,还有三辆马车,六头骡子,真是富得流油。可是,到了爷爷辈,出了败家子,豪赌成瘾,一夜输掉一头骡子,没几天就家财败光。败家子败光了家产,自己也得了急症,一命呜呼,撇下一大家子。那时老头儿的父亲刚6岁,差点被饿死,还好,靠着村里人接济,才勉强活下来。 老太说自己家前几辈也很穷,祖爷爷辈天天给地主耕地放羊,看家护院,到了父亲辈,有一天,地主犯了急病,命在旦夕,可他膝下下无子,看爷爷为他跑前跑后,临终前就将自己的家业留给了他。就这样,家里面袋子堆满屋,几辈不发愁,唯一不顺的是家里人丁不旺。 老头跟老太聊得不亦乐乎,彼此都有了好感,老头想趁机牵老太的手,老太含羞不愿意,于是俩人约定下次相亲,无论如何定下来。 回家后,老头儿高兴了几天,心想:不过了,反正老子马上要“凤凰上枝头”了,于是将剩下的一点儿粗棒子面一口气全煮了。老太也很期待,将压箱底的衣服拿出来,兴奋地穿上,在闺房里翩翩起舞,透着喜庆。 第三次相亲,老头儿去得很早,一直等到日头落尽,老太也没来。老头急了,冲到老太家去问情况,结果被老太的爹爹放狗咬了出来。老头儿不甘心,一打听才知道,老太的爹爹将老太许配给了邻村的门当户对的孔二狗。 老头一听火冒三丈,叫上村子里混江湖的小伙伴,折了树上的软柳条,晚上把孔二狗截住了,从自行车踹下来,打了足足五分钟,从此以后,孔二狗再也不敢提老太的名字,见到老头就开溜。 可是,老太的老爹依然看不上老头儿,把他关在门外。老头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翻墙头,潜入他家! 老头儿赖在老太家不走,帮着挑水,耕地,驯骡子,一顿吃下半筐窝窝头。老太的老爹无奈,一个月后,拍案而起:行啦行啦,赶紧拜堂成亲吧! 按照习俗,嫁娶那天,要男方去女方家接新媳妇,可是老头儿家穷得揭不开锅,只好向准岳父借骡子接老太。 一路上,老太骑着骡子,顶着红盖头,满身霞光,老头儿身穿粗布大褂,昂首挺胸,满面风光。他们穿过风吹麦动的田野,穿过流水潺潺的石头桥,穿过的敲锣打鼓的喜庆,将大把大把的糖果扔向人群……他们终于抵达老头儿家,却待了不到10分钟,马不停蹄地原路返回。 老头儿死要面子,可他是倒插门,所以,还要乖乖的牵着骡子,回老太家。 从此,老头儿当上了阔老爷,出门有驴车,在家有白馍馍,连睡觉前都能抽上上好的烟袋。只是,他和老太见天的吵架,当天吵,隔天好,日复一日中,终于激怒了老太的老爹。有一天,老太的老爹将女儿女婿叫到跟前,抽一口烟,叹口气说,不如分家吧! 分了家,老头老太搬到老头家的老房子里,他们得了一头骡子,十袋粮,八亩地。 可是,两人依然见天的吵架,老头儿骂老太碎嘴婆,老太拿着菜刀撵老头半个村子。这样的生活一晃就是两年。老太怀孕了,老头不敢再放肆,屁颠屁颠地去镇上割肉。去的时候喜气洋洋,回来却垂头丧气。 老太问他怎么了,老头说,镇上招兵,说是抗美援朝需要需要兵源。 老太一惊,忙问:“然后呢?” 老头低声说:“我报名了!” 老太无言以对。 当天晚上,老太熬夜给老头在衣服上用粗红线缝了“无敌”二字,希望保佑老头平安归来。 第二天,老头跟着隔壁同龄的粮囤一起走了。老太去送别,后面跟着还有跟她年龄相仿的粮囤媳妇儿。望着男人们越走越远,两个女人在村头儿眼泪汪汪。 老头和粮囤一走就是三年,期间,断断续续来了几次信,都是报平安,俩媳妇在家里始终放不下心,三天两头的一起到镇上烧香保佑,祈祷平安。 第十封信来的时候,是噩耗。 此时,老头的孩子已经可以满地跑打酱油了。信上说,老头被炸死,粮囤捡了条命。村长将那件只剩下一个“无”字的衣服送过来了,老太哭得死去活来。邻家的粮囤的媳妇则穿上压箱底的毛呢褂,喜气洋洋地在村口迎接自家男人。 结果,回来的是老头儿,不是粮囤。老太喜不自胜,抱着老头儿哭了大半天。粮囤媳妇儿却哭成泪人,第二天,吊死在家里的枣树上。 时间一眨眼就是20年,孩子们各自成家,老头再没上过战场。生活像石头桥下的水一样,缓缓流淌。老两口嘴上不饶人,断断续续地吵了几十年不肯罢休,2006年,俩人终于决定协商离婚。 老两口骂骂咧咧地一起找到村长,让村长支持公道。 村长问他俩:“二位高寿了? 老太说:“75。” 老头说:“76。” 村长说:“为什么离?” 老太说:“我跟他没感情。我去走亲戚,回来发现,他把我养的狗杀了,吃了狗肉。” 老头辩解说:“我喜欢吃肉,她不让我吃,我就宰了她的草狗。” 村长说:“能不能各自让一步。” 老太说:“不能,除非他把我的狗吐出来。” 老头儿说:“除非我变成狗。” 结果,老头儿没变成狗,老太也没得到狗,这事儿不了了之。 老头儿与老太不甘心,俩人决定长途跋涉,到镇上学着年轻人办离婚证。 天未亮,老头儿老太就启程了,到了离婚办事处竟然日落枝头。小同志要关门了。 老太说:“别啊,我们走了一天了。” 老头儿说:“你关门,小心老子活劈了你。” 小同志很无语,问他们:“你们有结婚证吗?” 老头儿、老太一愣,摇了摇头。 小同志说:“对不起,没有结婚证,不能证明你们就是夫妻!” 老头一听,火冒三丈,脱掉鞋子,追着小同志就要打! 于是,第二次离婚宣告失败,老头儿老太只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回去后,他们一人一房间,谁也不理谁,决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下周去县里办离婚! 第二周没到,老头就走了。他晚上起来上厕所,不小心摔倒,突发心肌梗塞,一口气没缓过来。 从此,老太变得沉默,从葬礼到头七,老太一句话不说——不吃饭,不说话,躺在床上,斜着眼看窗外落寞的秋。儿女很着急,却束手无措。 大儿子心细,他翻老头儿的遗物,发现一个日记本,是他在朝鲜战场上留下的,老头儿文化不高,日记里写满了错别字。几个兄弟一商量,决定用最后一招,给老太念日记。 1951年3月4号 这是我来朝鲜的第三天,我被分了班,开始熟悉枪支。第二天,就听到隆隆的枪炮声传来,我怒火中烧,心里暗暗发誓不打胜仗,绝不回还。我臂上的“无敌”两个字很扎眼,遭到战友们的嘲笑,我骂他们头发短,见识也短! 1951年10月6号 战争很残酷,前几天刚认识的战友,过几天就不见了,不知道他们家里会什么反应。我的衣服给我立了汗马功劳,每次上战场,子弹都躲着我跑,我想念我家那口子,不知道她怎么样,生了娃了吧?想家让我夜夜失眠。 1952年1月1号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战争越发残酷,敌人已经打红了眼,飞机大炮日夜不停地轰炸,我们的团只剩下一百多个人。另外,班长为了救粮囤,被炸掉一条胳膊,这件事,让粮囤伤心了好几天。 1953年5月2号 今天听班长说,战争快结束,美国已经扛不住了。但是,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几天估计会有恶战。我们团被分成几组,一组一组地冲上了,却一个也没有回来。明天就轮到粮囤了,他窝在阵地湿漉漉的战壕里哭了一晚上。 1953年5月4号 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早上起来,我发现我绣着“无敌”二字的护身符衣服被偷了。一段时间以来,大家都说我那件绣了字的衣服是个宝,都来抢着穿。我也大方地让他们穿一下。但是,每个人只穿一下,我就马上要回来。我就怕他们赖皮拿走。没想到…… 听说,我的宝衣最后是被粮囤穿走的。我很生气,想着回头一定要狠狠地揍粮囤这狗日的。没想到,却没有了机会。下午3点传来噩耗,粮囤那一组所在的阵地被炸成平地,无一人生还。 当天晚上,我整夜没合眼,心里第一次开始害怕! 1953年10月20号 美国终于投降了!老子活下来了,谢天谢地! 再见了,朝鲜!再见了,战友!我亲爱的媳妇儿,老子回来了! …… 信读完了,老太太的眼泪止不住…… 自那天起,老太不再消沉,她开始吃饭,开始好好生活。或许她听到了老头儿的呼唤。 老太的儿女都发展不错,想接老太去城里住,老太没同意,她每天坚持去老头的坟上聊天,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日暮西垂,农人归家。 2010年,我回故乡,听说老太病重,女儿有孕在身,挺着大肚子哭着要让她去新疆一趟,母子团聚。老太拗不过,就答应了。 走的当天,我奶奶提着自家鸡下的蛋去看她,整整四十个蛋,老太眼泪汪汪,说,“老姐姐,我留下二十个,剩下的二十个你替我保管,等我回来,再给我。” 奶奶难过地点了点头,俩老人握住彼此的手,感叹:下次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老太笑着说:“一定会回来的,我不放心我家老头子,我还要找他离婚。” 老太一走,就没回来。10月份,我回家办户口迁移,听说老太在新疆去世,骨灰托人送回来,跟老头埋在一起。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多年前的一幕:老太骑着骡子,顶着红盖头,满身霞光,老头身穿粗布大褂,昂首挺胸,满面风光,他们穿过田野,穿过田埂,穿过最质朴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