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祖籍江苏松江,在上海长大,1947年随姥爷迁居北京。 我没有见过姥爷,只能从姥姥片段的回忆和家里的老相册里依稀知道他的模样。姥爷曾是国民党南京军区高层,学文出身,在共和国建国之前,已经预测到1949年的胜负结果,早早向蒋介石辞官,带着老婆孩子搬到北京一个四合院里,希望从此隐姓埋名,和一家老小过安定幸福的小日子。 然而姥爷期待的小日子并没有过上几年,共和国的运动就开始了。姥爷在“肃反”中被揪出来,锒铛入狱。姥爷被带走的时候,家里帮忙的人一哄而散,只剩下刚满三十岁的姥姥和五个孩子——最小的刚过百天、最大的九岁,还有跟着家里很多年怎么劝也不肯走的老阿姨冯大妈。再后来,就是抄家,家里所有的值钱东西都被抢走,一夜之间,一贫如洗。 妈妈说,她还依稀记得家里最后的风光是为刚出生的舅舅摆的满月酒。小院里大摆宴席,宾客盈门,送的礼物多到贮藏室都放不下。那时的姥姥,不仅年轻貌美,还曾经是上海女校的校花,肚子里有墨水,我想即使不够风华绝代,也是那个时候的天之骄女吧。 然而,岁月无常。一个三十岁的“天之骄女”, 丈夫在监狱,五个儿女嗷嗷待哺,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建国后百废待兴,街道成立小学,正缺女教师,有墨水的姥姥有机会当了一名女教师,终于有份微薄的收入勉强能让五个孩子吃饱。姥姥白天去教书,老阿姨帮着照看五个娃娃。妈妈是五个孩子中的老大,她最深刻的童年记忆之一,是每逢月底,家里再没有一分钱可以买米,姥姥就写一张借钱的纸条——那借条是姥姥用家里唯一一支钢笔写的,一手漂亮小楷字——让妈妈带上借条去邻居家借钱,哪怕借到能买一斤米的钱都好。借到钱就欢天喜地和冯大妈出去买米,晚饭就有米粥上桌。到了月初,姥姥发了工资,再赶紧差妈妈将钱还给邻居。那时小学的学费是每个学期二块五,家里上学的孩子,每个学期的学费都要分五个月才能交齐。 (冯大妈一直跟着家里,在最困难的那些年里不拿一分钱报酬,是家里的顶梁柱。姥姥的五个子女——我的妈妈、小姨还有三个舅舅,成家后都轮流接老阿姨到自己家里住,帮她换假牙、做棉衣、陪她去看病,为她养老送终,老人活了100岁。我还记得小时候,这位慈祥的小脚“冯奶奶”经常来家里小住,来了就给我和妹妹做野菜包子和各种手工小面食,还把家里棉被里里外外都换了新。无论是老阿姨,还是姥姥一家人,他们彼此的相依相靠和不离不弃,让我从很小的年纪就懂得不势利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而感恩是人世间最基本的道理。) 等到我会走路、每个周末被爸爸扛在肩上去看姥姥的时候,姥姥家的四合院已变成了大杂院,四分之三的房子被别家居住,姥姥带着舅舅小姨们蜗居在院里一角。姥爷已经去世,姥姥没有再嫁。我长大后想,即使姥姥当年美貌如花风姿绰约,但一个前敌党军官的遗孀,还带着这么小的五个拖油瓶,出身不好生活负担又重,在那个时代怕是没有人敢娶吧…… 从小,我不仅非常爱姥姥,而且迷恋和崇拜姥姥。上文那些悲凉往事,其实是在成年之后听姥姥和妈妈断断续续讲的。第一次听到时我惊得目瞪口呆,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姥姥从没有哭天喊地地悲伤过,没有因由富到穷抱怨过,没有蓬头垢面的邋遢,她一直都是那么美丽、精致和从容。 姥姥每天回家,洗手洗脸后,要先换一套碎花长衣长裤,才开始做家务。我问姥姥:为什么回家要换衣服?姥姥说:在家要穿家居服,出门要穿出门的衣服。我当时想,洋气死了,居然还有一种衣服叫“家居服”!那时全中国上下人们只穿几种颜色几个款式的衣服,姥姥穿的跟别人家的姥姥很不一样,即使是一件那个年代的“制服”——灰色薄呢列宁装,姥姥也会把它改得有腰身有细节才上身穿。 姥姥身上唯一的“配饰”就是几个普通的黑发卡。她总是能把那几只再普通不过的黑发卡变出很多花样来,或者两只发卡拧成一个十字别在头发上,要么别一排就像旧时女子的盘头,很有味道。有一次她摘了一朵院子里新开的小花,用发卡别在衣服上就成了一个鲜花胸针,看得当时还是小女孩的我眼睛都直了。 姥姥每天将头发梳得整齐光亮,比妈妈的头发还光亮。姥姥说,做女人就要干净利索,不能囫囵着就出门。“文革”时,学校都不上课了,姥姥被批斗,被安排扫厕所,被勒令没玩没了地写检查。我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姥姥那句落地有声的话深刻存封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他们就是要我天天去扫厕所,我也要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整齐地去扫厕所!” 姥姥的巧手会做很多南北味美食。比如江米酒、鸡蛋饺、粽子、熏鱼,还有五彩火锅,里面除了肉丸子、鱼丸子,还有西红柿做的红丸子、菠菜做的绿丸子。每逢过年,姥姥都要在厨房里彻夜忙碌,为年三十全家坐在一起那一席温暖的年夜饭。 姥姥极喜欢侍弄花花草草,院子里满是姥姥的花草,最多的是玻璃翠、美人蕉、西番莲。这些花草可以续根,今年开完花,把根留好,明年还可以继续开花。每开一朵花,每长一枝新枝,姥姥都特别开心。 姥姥说:过日子就不要马虎,穷日子富日子都要有滋有味。 再后来,五个儿女陆续长大成人,全民上山下乡,姥姥家的四合院曾一度锁门关院。妈妈师范毕业后去了北京远郊区县房山的一个山沟小学教书,一待14年,大舅奔赴东北北大荒,二舅去了山西原平,三舅去了内蒙古,小姨在平谷插队,姥姥在顺义下放劳动。 一家人悲欢离合很多年,像那个年代的很多家庭一样。 “文革”后多年,姥姥和她的五个子女终于再聚到小四合院。我曾经问姥姥为什么不去找有关部门要回家里的大四合院,要回被抄走的那些东西。姥姥说:那些邻居,也是无辜的,也不容易,这么些年邻里街坊也有很多照应,把人家赶走了人家住哪里?再说,五个儿女各自长大成家,有这么两间房也就够用了;至于那些东西,本来就是身外之物,要回来有何用? 姥姥特别喜欢照相。和姥姥在一起最快乐的事是翻看家里的老相册,姥姥长了老茧的双手,一边摩挲着那些老照片,一边给我讲那些过去的故事。每一次看到姥姥年轻时和姥爷的合影,我的心都“咯噔”一下,不知说什么好。姥姥并无哀伤,反而甜蜜地给我讲她和姥爷的很多往事。她说,那一年刚搬到北京时,觉得北京好大啊,必得学会骑自行车,姥爷先说“女孩子学什么自行车,多危险”,后来耐不住姥姥软磨硬泡,终于买了一辆自行车,在小院里一个踉跄着骑、一个后面小跑着推,一个下午就学会了。姥姥跟我说“一个下午就学会了”时,脸上有小小的得意和甜蜜。 很多年后,当我也开始谈恋爱,悟出:也许在姥姥心里,有关姥爷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年轻的恩爱记忆中,而人不在的日子里姥姥一定认为姥爷已到了天堂。 姥姥相册里,有一张上了色的黑白小照,特别好看。姥姥说那个时候在上海女校,女孩子们都很时髦。圣诞节时,女生们会把自己喜欢的小照片上了色,做成圣诞卡片,送给心仪的男生。我听了大笑,打趣道,姥姥您年轻时很开放嘛! 姥姥一直怀念西餐,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我每次去看老人都要带几块大酒店里上好的奶油蛋糕。姥姥也经常给我讲她成长的“大上海”的灯红酒绿。我刚去上海ELLE编辑部工作的时候,姥姥问我:去没去百乐门白相啊?外滩是不是还那么美?法租界的梧桐还在么?…… 上班没几年,我迷上买包。妈妈问起包的价钱,我总是吞吞吐吐说个零头,很怕被妈妈唠叨乱花钱。但是去看姥姥的时候,我喜欢背着新包让老人鉴定下品位,姥姥问多少钱,我也实话实说。姥姥总是说:哎呦,真是不便宜,不过很配我外孙女!我穿上小裙在姥姥面前转,她便啧啧赞叹:身材真好,和我年轻时一个样!老人今年已近九十高龄,受腿疾之困多年,坐轮椅才能出门。今年过年,我带着双胞胎女儿去看老人。进门,见老人穿了件新做的大红绣花棉袄,端坐在沙发上。我一坐下来,老人就得意地悄悄跟我说:大红袄,新做的,花样还行吧?…… 我一直无从想象,在那些贫穷、艰难甚至受辱的窘困日子里,姥姥是如何让自己自尊,自强,不自弃,不自轻。人们总说“人穷志短”我始终不信,因为我在姥姥身上,看到了人很穷而志不短。 在我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姥姥是我目中所及的最美丽的女人。当我第一次知道“优雅”这个词的时候,立刻觉得那是最恰如其分能形容姥姥的两个字。是姥姥教我“看懂”这两个字对一个女人的意义,那一种境界,如同家里的海棠花。海棠是一种很容易养的花,姥姥家里和妈妈家里都常年养着,它没有牡丹的娇艳,没有玉兰的华贵,没有梅花的清高,但在每年最严寒的季节,它都顽强而灿烂地绽放着。 谨以此文,送给我亲爱的姥姥,祝老人健康长寿。 谨以此文,解读“优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