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美女从来不拘形式。不见得非要脸白得踏雪无痕才算美女,只要整体够,即使脸上长点雀斑也无妨,瑕不掩瑜。 舒淇、米兰达·可儿,脸上的雀斑不但没减色还成了特色,雀斑不好,那也得看长在谁脸上。 “只见她穿着半新的藕荷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 这个也长雀斑的姑娘叫鸳鸯,是《红楼梦》中贾母的贴身侍女。 此刻,邢夫人受了老公贾赦的调遣,正在说服她做贾赦的妾。用大老婆的目光打量小老婆人选,当然一点瑕疵都不会放过。 一个身材长相不俗的姑娘就这样呼之欲出。 这是一种素素气气的美,不凛然不妖艳,是一种宜家宜室的可人,腮上的雀斑更让这种美接了地气,仿佛能让人多一层放心,消解了邢夫人心中那种天然的嫉妒。 鸳鸯的衣服也穿得很对,不像晴雯那样打扮得花红柳绿,貌似家常,细看就发现有种低调的讲究: 藕荷色上衣,水绿裙子,都是蜜蜜柔柔的颜色,兼有一点明暗对比,青缎背心和谐过渡。 这种搭法就是放到今天也很符合色彩搭配法则:“从头到脚不超过三种颜色”。 另外,这青锻背心还是“掐牙”的,听起来玄乎,说白了就是镶边,用锦缎叠成细条,嵌在衣服的夹边上,有一种含蓄的精致。 到底是什么让鸳鸯吸引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贾赦?不得而知。 也许是在家宴上,鸳鸯伶俐利落的接应;也许是传话的不经意间,那种落落大方的态度;也许,什么都是不是。 和心动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只不过是有“集邮”的嗜好,就像袭人说的那样:“太好色,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总之是被他盯上了。 鸳鸯家世代在贾府为奴,在贾赦眼里鸳鸯就是奴才秧子,能看上她那是给她脸,哪有不乐意的道理? 亏得这姑娘模样中看,还体贴能干,把老娘贾母照顾得十分好。 如果能纳她做妾,床上床下都能把他伺候熨帖,一半是小妾一半是保姆,真是一举两得。 老男人贾赦越想越美,色壮怂人胆,便派邢夫人运作来了。 他压根儿就没想到鸳鸯会回绝。 纵然是邢夫人、鸳鸯嫂子、哥哥三个人轮番上阵的车轮大战,仍宣告无效。邢夫人用嫁入豪门做小,可以改变自己的社会阶层来劝诱: “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到愿意做丫头!三年二年,不过配个小子,还是奴才......过一年半载,生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比肩了......” 可鸳鸯就是不为所动。 面对死活不买账的鸳鸯,自尊心受不住的贾赦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是嫌我老了。” 女人怕老是怕失去吸引力,男人怕老是怕失去是能力。鸳鸯的拒绝,正好触痛了贾赦深藏在心的自卑。 源源不断的纳妾,表面上看是好色,更深层的原因说穿了是一种对老之已至的恐惧和排斥。正因为老了才不服老,拼命占有年轻女子,仿佛死拽着她们,就能将他引渡到岁月河的另一岸。 “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 恼羞成怒的人口不择言,亲侄子亲儿子,气急败坏地都扯了进来,全然不顾他们是自己的至亲晚辈,此刻分明都是和他争女人的雄性假想敌。 还放出一大堆狠话,字字威胁: “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 贾赦发飙发出了人间真理:是人都怕老,男人更甚。 这人最奇葩之处在于,人家不从就恶心人家,拿“必定是恋着年轻少爷”做文章。逼得鸳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恶心了他一把,还恶心得惊天动地。 跑老太太面前跪下,当着一屋子主子奴才外加亲戚,和盘托出,并剪发明志。贾母气得浑身发颤,当然不是气鸳鸯,是气贾赦: “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这是一个掌权人物特有的警觉,她马上从另一个角度对这件事定了性: 你们明着是要鸳鸯,其实是摆弄我来的!敲山震虎连王夫人也骂一通。这样一来,谁还敢替贾赦说话? 老太太最后让邢夫人说:留下他服侍我几年,就比贾赦服侍我尽了孝的一般。 从孝道的高度出发,让贾赦无话可说,灰溜溜找了个叫嫣红的替代品收在屋内,鸳鸯自保宣告成功。 大家都说鸳鸯这么做很有反抗精神,反抗不反抗的说得有点大,其实就是看不上呗。 鸳鸯是什么人? 是会拿自己衣服给洗完澡的刘姥姥穿的实在人;是凤姐眼里的“正经女儿”;是老太太嘴里 “他说什么家里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可靠丫头 ; 是发现司棋私通后主动立誓:“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的仗义姑娘; 是在牙牌桌上宣令时面对一众主子敢朗朗笑说:“不论尊卑,唯我是主”的扬眉女子; “有情义有担当,无依无靠我自强。”说的可不就是鸳鸯这号人? 贾赦是什么人? 是家里有了大事“只在家高卧”偷懒躲自在的大老爷;是为了几把古扇逼得石呆子家破人亡的恶霸权贵;是儿子贾琏不肯害人便劈头盖脸打得他脸上挂彩的混帐父亲; 是老太太嘴里“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是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的不孝子;是秋桐心里最恨的“年迈昏聩,贪多嚼不烂”的老色鬼。 差不多就快赶上无恶不作了。 一个是奴才,却人人高看一眼;一个是主子,却口碑又臭又烂。 从身份上,她没法跟他比,但是在人格上,她也的确有资格嫌弃他。 所以,鸳鸯不是嫌贾赦老这么简单,是压根儿看不上他这个人,她才不要做那黄金笼子里的天天喝脏水的金丝雀。 “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做小老婆,我也不能去!” 真从了他,那就是“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 不依?不依就对了。 虽则暂时安全,但是贾赦不是说过吗: “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 鸳鸯自己做了两手准备的对应,既有权宜之计——老太太活着她就安全,老太太死了还有三年的孝,等过三年还不知道是个啥情形。 也有鱼死网破——不嫁人做姑子去或是以死相拼,的确够刚烈。让人以为鸳鸯最后的结局似乎出不了这两条。 鸳鸯有没有第三条出路?应该是有。 曹雪芹拖着篇章踽踽前行时,会习惯性地往身后撒下零星的路标,指引读者一路追踪。 第三十八回,凤姐跟鸳鸯开玩笑时,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 第四十六回,平儿说: “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 风波过后,老太太开玩笑叫凤姐把鸳鸯“带了去,給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 以老太太的睿智,说不定真会在自己即将离开人世时,替鸳鸯物色一个可托之人,最关键的是,这个人要让贾赦没法开口争抢,除了贾琏还能有谁?鸳鸯姓金,贾琏从玉,他俩貌似还是一桩金玉良缘。 鸳鸯后来真的跟了贾琏了吗?她曾对袭人和平儿说: “ 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 可见对于被提前安排好的命运,鸳鸯并没有那么乐观。她的眼光与见识,使得她对于未来有着深刻的忧患。 对一个有主见也够刚烈的姑娘来讲,不排除在人生被逼至绝境时,她的选择会很极端;但也说不定会置于死地而后生,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清醒,是多么可贵的品质。当还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时候,至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不因为一点诱惑, 便糊里糊涂出卖自己,再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 这个拒绝嫁进豪门的姑娘,她的结局是怎么样的?不知道,不知道。 唯一可以叫好的是,至少当下,她的不妥协让自己免于了一场被玷污,至于未来,走着瞧吧!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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