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四岁开始,就和祖母住在北方的一个普通小院。院子很安静,阳光很好。院子里的葡萄和豆角熟了,祖母会拿一本唐诗,教我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那时的我还不懂诗歌里的意味,只是觉得这些字连起来读,很好听。 到了年末,她会带我去集市买些薄纸,挑选不同的颜色,剪几方边缘处沿曲线剪下多余的部分,展开后就是一朵六瓣小花。 后来开始读书,学习诗词格律。我想象着那时的生活场景,也试着写出几行:“庭前花木满,院外小径芳;四时常相往,晴曰共剪窗。”庭院花开,小院芬芳,与亲邻好友睦然往来,闲来剪几朵窗花。 后来祖母去世,我在她的旧物里翻到她写下的日记:“天气晴朗的日子,我和小孙女坐在院子里摘棉桃。小孙女很灵巧,可爱。教她一遍,就学会了。”还有一页,写道:“小孙女绕着石榴树一圏一圏地跑。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栽下的这棵树苗,如今已经长得和她一样高了。” 祖母就是这样一个人,用温和来对待这些琐碎而平凡的日常。 用诗意的眼睛,留心着季节变化的每一个信号,春分、谷雨、芒种、白露。不知不觉,这也成了我性格里的一部分。 从十几岁开始,到二十岁出头,我常年在外求学。远方对我来说成了日常,我用一些简单的诗句,记录司空见惯的离别。其中有一首《早春的诗》: 当我又一次转身 告别站台那边张望的目光 又要说再见了 故乡 我用手抚摸父亲温热的脸颊 没有掉下一滴泪 二十五岁那一年,离开校园,我开始了在东京的生活与工作。白天像所有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穿着正式的衣装,匆匆跑过地铁和人行横道。而夜晚,我带着古典吉他,在东京的某个角落开始唱自己写下的那些旋律。 那时候的歌唱,与其说是唱给舞台下面坐着的听众,更多的是为了安抚自己的内心。如果不是每天都有一段这样的时光,那曰子就只剩下循规蹈矩和麻木重复了。 再后来,我去日本国民诗人谷川俊太郎先生家里拜访。他已经是一位八十岁的老爷爷了。我们一边包饺子,一边聊诗歌。他有一首《春的临终》,开头写道:“我把活着喜欢过了。”这种释然的心态,给我深深的共鸣。 我开始读很多现代诗,并且尝试在古典吉他上为这些诗歌谱曲。与其说是尝试,不如说是诗歌给了我旋律的灵感。读到非常有共鸣的作品的时候,隐约地,似乎就能够感受到藏在诗歌后面的旋律线。由汉字的四声组合成词语,再由词语变成一句话,而这句话本身就带有音调。再将这些音调稍做处理,就非常接近乐音了,自然而然,就变成旋律了。 就这样,不断地在生活中积累着律动和旋律,直到有一天,我决定做一整张为诗歌谱曲的音乐专辑,于是就有了《诗遇上歌》这张作品。“诗遇上歌”这个名字,是诗人北岛所起。专辑里面收录了他的一首小诗《一切》。他听到我有要做专辑的想法后,认真帮我构思。诗遇上歌,是珍贵的缘分,也是注定的相逢。 诗人西川说,在这个世界上摸爬滚打习惯了,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不轻易展露自己的情感给别人看。可是总是在某个时刻,毫无预料地,最柔软的地方会被击中。他说听到专辑里北岛的《一切》,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有人说,诗歌是上世纪的礼物。但我想,它始终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为诗歌谱曲,这样做的人从来不止我一个。我听到的便有齐豫为三毛谱曲的《橄榄树》,有周云蓬为诗人海子谱曲的《九月》,有莫西子诗为诗人俞心樵谱曲的《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我觉得,在所有艺术形式里,诗与民谣(FolkMusic)具有十分相似的特质。在文学领域,诗字数最少,篇幅简短,却又最具深意。在音乐领域,民谣无论在技巧还是配器上都往往追求简单,而它的深度在于其冷静的哲思性。 我始终觉得,诗人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一种存在样貌。他们思索人生,但比起哲学家的思索,少了些严密和干枯,多了些情感和生动。 他们有那么多人类的缺憾,种种不完美,却又那么可爱。他们会说出那些让人一读就不会再忘记的句子,落成了诗篇,就成了永远。 每个人来到世界上使命都不同。或者本就无所谓使命,只是愿意怎样活着就怎样活着而已。对我而言,活着就是去接近这世间那些珍贵而无用的东西一比如一棵树,一段诗行,一些情感和思想一并将这些传递,用我的歌声或者文字,让人永远相信这些“美”会一直在。那些因为争执而错过的落日,在我看来是最遗憾的事。 我很喜欢的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在《种种可能》里写过这样一句:“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写诗,唱歌,这些在大多数人眼里都只是荒谬的事情而已吧,但我宁愿这样。 想来,我总是和一些人相反。一些人喜欢热烈,而我偏爱沉静。 一些人喜欢聊梦想,而我只是坚持初心。二十年来,读过心仪的大学,就职过憧憬的设计事务所,现在决定独立做自己的事,比如音乐。一些人努力让人生看起来无比励志;而我只想让自己的人生看起来自然而然。就像河流一样,自然流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