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儿九 1 她长得漂亮,但很年轻的时候就匆促地把自己嫁了。 他是她厂里的小组长,一次发工资时她把钱揣在兜里,不久却发现少了五块。那时候五块钱对她是很大一笔巨款,她当场急得哭起来。他安慰她说,别急,我帮你找找,也许是不小心丢在哪个角落了。 后来他真的帮她找到了,她把钱接过来后,出纳又拿来一张五块钱来,说是她漏在她桌上的,她才知道原来他是怕她难过自己掏了腰包。她感动地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纸票,就那样爱上了他。 结婚后她无数次回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真傻,为区区五块钱就把自己嫁了。善良有什么用呢?老实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像那个小城里的大多数普通夫妇一样,住在三十多个平方的小房子里,做饭只能在过道上,上厕所要从三楼跑到一楼。因为她爱吃鸡蛋,他每天早早起来生煤球,可是房子太潮,把煤球也弄潮了,他常常被熏得一头一脸的黑,连带煎出来的鸡蛋也带着烟气。她吃着那样的鸡蛋,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劝她,其实生活没什么好或坏,心安了,就是家。 她觉得他的话空洞可笑,纯属自欺欺人。在参加了好几次姐妹的婚礼后,她愈发觉得不能忍受。那些女孩,长得不如她漂亮,脑子不如她聪明,但无一例外都住在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里,有一个的新郎还是海外回来的留学生,穿着据说是从巴黎定制的工整的白色西装。洒着香水。会讲流利的英文。她把他和他对比,一颗心就结了冰。 她想到离婚,这时候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医生给她形容那个两个月大的孩子,已经有指甲壳那么大,有清楚的五官,看得出手脚的纹理,她听着,心里的冰都软成了水。 怀胎十月,她生下了女儿。他乐不可支,每天跑前跑后地给她端汤煎药。病房里的人都夸她有福气。邻床有一个女人也生了女儿,据说那个女人嫁的是个很有钱的生意人,但女人的丈夫从来没有在医院出现过。 她多少有所领悟。女儿的可爱也像磁石一样拉近了他和她的疏离。她渐渐甘于接受这种平淡的生活。那段时间他一天到晚打理家务照看女儿,忙得人瘦了好几圈依然浑身是劲,她也偶尔下厨给他熬一碗骨头汤,看着他狼吞吐虎咽的样子,觉得幸福。 2 女儿两岁的时候,县城电视台招聘节目主持人,他说你样子好看,声音也好听,不如去试试吧。在他的一再鼓气下她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去了,结果意外地入选。 她的生活发生了始料不及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了小城里无人不知的明星。开始有很多男人像蝴蝶闻到花的气味一样,围绕在她的身前身后。这些男人或者有权,或者有钱。 她一时间眼花缭乱,再回到那个三十平的小屋时,她的心里就有些憋闷了。她受不了那房子里的潮气,受不了那个肮脏的公共厕所,受不了成天吵吵闹闹的女儿,更受不了窝窝囊囊一天也说不上一句囫囵话的他。 她正式向他提出离婚,他死活不肯。那时候新婚姻法还没有颁布,如果一方不同意,离婚就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气愤之下,她只好把那碗带着烟气的煎鸡蛋往桌上重重一磕,拎着简单的行李住到了一间出租房。 她闹离婚的事很快传开了。一些不知道内情的人开始添油加醋,说她嫌贫爱富,甚至说她给人家做二奶。还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拍下她的照片四处散发——她在外面应酬,多喝了几杯的时候,男人送她回家,揽肩拉手总是有的。 尽管领导很欣赏她,还是不得不把她暂时调离了岗位,在那个相对闭塞的小城,人们还不能接受一个有作风问题的主持人。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离婚原来是一件这么伤筋动骨的事。她有些懊恼自己的轻率,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给她说他要出差,问她能不能回家照看女儿一段时间。她就这样狼狈收兵,回到那间三十平的小房子。 上不了银幕的日子,她很郁闷,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份工作。他给她出主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充充电吧。她于是报名上了省广电学院的函授班。 两年后电视台改制,好几个主持人因为文凭问题一刀切了,她重新有了机会,并且逐渐成为整个台里独挡一面的红人。再后来,她被调到市电视台。 3 离开小城的那天她高兴极了。是发自心底的高兴。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摆脱他,像抹掉一粒挂在嘴上的饭碾子。在市里,她从来不对任何人提起他以及那个小城的家,像一个时髦的单身女郎一样生活着。 有一次他带着女儿来看她,他穿着结婚时穿的早已过时的暗红色西装,头发用发蜡抹得倒伏下来,趴在头顶上像一块即将蜕脱的壳,同事疑惑地问他是她的什么人,她赶快答:是我大哥。 他配合地露出勉强的笑,5岁的女儿却突然嚎陶大哭起来。从那天起,女儿再不肯叫她妈妈。 他却还是认她这个老婆的。他拿出全部的积蓄,又在外面东拼西凑,给她在市里买了一套房子。他说人在哪里都要有属于自己的家,有了,才有安全感。她后来回小城的时候发现他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为了给她买房,他连那个三十平的小房子都卖掉了。她有些过意不去,他却说,我还有女儿呢,有女儿我就有家了。她突然想到他可能是希望她开口,让他带着女儿搬到市里的房子去,她心底刚刚萌生的感激又变成了厌恶。 她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于是她说,女儿也该上小学了,市里条件好,我把她带过去吧。她想女儿归她了,他就再没了纠缠的借口。 他想也没想就说好。很高兴的样子。送女儿走的时候他却哭了。他把女儿的东西足足装了五大包,对她千叮万嘱地说着女儿的生活习惯和各种小怪僻。她听得惊讶而茫然,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她对她却一无所知。 她没想到,女儿会让她的生活乱成一锅粥。女儿七点钟就要吃早餐,八点要准时到校,看电视只肯看动画片,不喜欢听电风扇的声音热的时候只能用竹扇子摇,做作业的时候有问不完的为什么,睡觉前要讲两个童话故事,生病的时候吃一次药要哄半个小时,一天穿下来的衣服脏到手洗破了皮都洗不干净…… 她累得筋疲力尽,女儿还是不喜欢她,嫌她没有爸爸和气,嫌她做的菜不如爸爸好吃,嫌她回家倒头就睡不陪她玩…… 更让她郁闷的是,女儿仍然只肯叫她阿姨。阿姨,我爸爸什么时候来看我?每当这时候,她的心里就五味俱全。她想起他,自从生下女儿后,他就没让她操过一天心,而她以前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抚育一个孩子成人,是这么艰巨的事。 她心里生出淡淡歉疚。是的,她欠他。 4 一个男人走进了她的生活。男人不同于那些高官或大款,是一个细致的有情调的男人,总是约她在放着轻音乐的酒店吃饭,情人节送给她大捧蓝色妖姬,在她出差的日子,主动去学校接她的女儿。 她在心底暗自掂量,觉得男人各方面都比他强,但又踌躇着怎么跟他开口。 他却主动提出来了。他给她说要离婚的时候她的嘴巴惊讶地张成了O型。 女儿还是跟我吧,你没什么经验,带着我不放心。他说。 她几乎是如释重负地点了头。这几个月的日子,她已经明白了自己根本就不够资格做一个好母亲,而且再婚的话,任何男人都不会喜欢对方带着一个拖油瓶。 他来接女儿,欢天喜地。女儿用小手围着他的脖子,也欢天喜地。女儿明显地瘦了,用尖尖的小下巴去蹭他的胡子,又用牙齿轻轻地咬他的脸,嘴里不停地嚷“爸爸爸爸”。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从前,她一直以为可怜的是他。 她和男人公开同居了。同居后她发现男人和男人原来可以有那么大的差别。男人从不做饭洗衣,下班后也不按时回家,如果她多问了一句,他就说“你怎么这么烦啊你”,然后啪地就把手机关了。男人当然也不再买蓝色妖姬给她。那是恋爱的时候才会做的事,而现在她已经是他老婆——他在各种场合介绍她是他老婆,却绝口不提结婚的事。 好几次她梦到了他和女儿,醒来的夜里偷偷地哭。她不敢让男人知道,也不敢让别的什么人知道。趁男人出差的机会她搭车回了趟小城,却发现他的屋里多了一个女人。她隔着窗玻璃看到女儿趴在小凳子上写字,他坐在旁边指点着。女人用一块搓衣板卖力地搓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肥皂泡殷勤地冒了一串又一串。 她扶着墙根往外走,双腿发软,像一个溃败的逃兵。她这时候才知道,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竟一直是她的支撑。 回去不久她就和男人结婚了。她是用了手段才达到结婚的目的的。她拿针在安全套上扎了洞,男人看着孕检报告单的时候惊骇得脸都变了颜色,不得不在结婚证上签了字。 结婚后他们买了一套复式楼,买了别克越野车,她终于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有房有车,有体面的工作,有品位十足的男人。当然,男人还是不做家务,不按时回家,连老婆也不叫了——他在外面谎称自己是单身贵族,以便成功地把蓝色妖姬送给更多的女孩。 只是她已经懒得管这些了,反正家里的房啊车啊都是婚后共同财产,就算一拍两散她也不吃亏。 她第二胎生的仍是个女儿,想要儿子的他气急败坏,变本加厉地在外面玩,经常三五天见不到人影。她辛苦地拖着女儿过活,虽然有保姆,心力的透支仍让三十岁的她看上去像四十岁。有一次女儿半夜肚子疼,外面大雨。他照常未归,她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开车去医院,他只说了三个字:神经病。就“啪”地把电话挂了。他说话的时候她听到那边有拖长的娇嗲的声音。挂掉电话她看到疼得缩成一团的孩子,心也缩成了一团。 女儿半岁的时候,有一天听到电视里唱“我想有个家”,睁着黑葡萄般的眼睛问:妈妈什么是家?她看着女儿的小脸,突然想起他。想起那个三十平的小房子。想起他对她说,心安了,就是家。 她仓皇地落下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