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初秋,天落小雨,淅淅沥沥。 这一天对我来说,绝不是一个好日子,鸦落枝头,悲戚啼叫,果然,房东催了房租;挂了电话,对镜花黄,去洗手时却发现停了水;匆匆出门,又刮破了旗袍;还有,今天是顾西城的祭日。 我不喜旗袍,太瘦,穿起来像套了个麻袋,但那是他送给我的,无论看见与否,我都想再为他穿一次。 墓碑上,顾西城笑得平和,生前他就是这般模样,勘破生死,无欲无求,着实让人讨厌。 焚了香,祭了花,阿准给他叩头,嗫嚅地叫了声爸爸,然后看着我说,妈妈,冷。 我披了一件外套给他,让他去树下避雨。我在顾西城墓前洒了一杯酒说,你看,我今天化了妆,拜你所赐,我已经很久没伺候过这张脸了。我问他,你爱过我吗? 当然,他不可能作答。 我说你若有灵,就让这香灰不倒,青烟直升。两分钟后,我睁开眼,失望了。冷风吹来,香灰散落一地,如同我的心事一样破败。 一年前的今天,我趴在他病床边,问过同样的问题,你爱我吗,爱过我吗? 顾西城翕动着嘴唇,我把耳朵凑过去,可终究没能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他用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抓住我的头发,我一抬头,断了几根。 他把断发抓在掌心,握出一个奇怪的手势。 然后,他走了,嘴角挂着平和的笑容,让人生厌。古有断发绝情,我想,终究他是不爱我的。 略做停留,我抱起阿准下了山,等公交车时,他用小手搂着我的脖子说,妈妈,我饿了。 我说乖,忍一忍,到家了再吃,阿准不依,摇晃着脑袋喊:妈妈我饿,我吼了他一句,闭嘴,我不是你妈妈,你妈妈早就不要你了。 阿准“哇”一声哭了起来,我给他披衣服,手一松,伞就被一阵风吹跑了。雨滴落在我脸上,冰冰凉的。我拥着阿准,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就流了下来。 顾西城说他信命,缘起缘灭,早有安排,那时候,他还有力气讲话。我说我不信命,看得见抓得着的,我只信我自己。 现在,我也信命,命有所定,前生来世,不是你的福缘,再挣扎也是没用。若是强求,便是孽债。上辈子我欠他的。 可是顾西城,如果你仅仅是想把阿准托付给我,又何必伤及情爱呢,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残忍。 阿准伸手擦掉我的眼泪,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说,妈妈不哭,小准乖,小准不饿了。 我紧紧的抱着他,内心却一片荒芜。顾西城,你这样的不负责任,这样的自私,我如何不恨你? 我自嘲的笑了笑,现在好了,死了的安详,活着的倒茫然。 02 雨还在下,公车久久不来,阿准睡在了我怀里,正焦虑时,一辆奥迪停在我面前。 苏南下车,接过孩子后,我轻声的问,不是要去见客户吗? 嗯,见过了,苏南上车后问我,直接回家吗? 我摇摇头说,先去银行,把房租给房东转过去,再去联合收费处交水电费。 苏南叹息一声后,调大了暖风,又打开车载CD,是我喜欢的E小调第九交响曲。淡淡愁思,缓缓流淌。 等红灯时,苏南转过头看着我说,余央,搬我那去住吧,我和你一起照顾阿准。 我闭上眼,把头靠在椅背上,没有说话。苏南一直对我很好,知道我的喜好,暗悉我的脾性,明了我所有的心事,如果没有恰巧遇见顾西城,我应该会和他结婚生子的。 车子停在了银行门口,我走到ATM自助取款室里,把门反锁上,然后打电话。 电话刚接通,我妈妈就在那头说,还知道打给我呀,以为你死了的…… 她啰里啰嗦的说了一堆,最后听见我爸爸在那头喊,你行了吧,那么多废话,问问闺女在哪,过得好不? 我强忍着眼泪说,妈,能不能借我一万块钱,我有急用。 她又唠叨了几句,但很快就把钱给我转了过来,我告诉她,过得挺好。 顾西城走后,我已经一年没有回家了,如果我突然抱着四岁半的阿准回去,告诉她,这是您外孙,我怀疑,她会被我活活气死。 又交了水电费后,苏南送我回去,他用信封装了一沓钱给我说,先拿去用吧,有了再还我。 我笑了笑又递还给他,我有钱,顾西城去的时候,留下一百三十多万给我,只是我一分没花。那是阿准的,我没有权利动,无论他是否爱过我,我答应过他都要照顾好阿准的,再苦再难,我会坚持。 两年半以前,我24岁,在一家制作巧克力的俱乐部里邂逅了顾西城父子,他二人头上各戴着一顶旧报纸折的贝雷帽,脸已经被巧克力酱花掉了,坐在一张桌子前笑得前仰后合。 顾西城抬头看我,那张大“花脸”笑起来有些诡异,只是眼神温暖。他说,嗨,能帮个忙吗? 我挑挑眉,他说能帮我照看下孩子吗,我去洗洗脸,再到对面超市给孩子买点吃的。 小“花脸”笑嘻嘻的跟我说,姐姐好,姐姐真好看,我叫小准。 我说宝宝真乖,今年几岁了啊。阿准伸出四根手指说,两岁半了。他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的跟我说,爸爸说要带我去海底世界,看大鲨鱼,还有海豚。他想了一会又苦恼起来,看着我问,姐姐,我会不会被淹死啊…… 顾西城回来的时候,阿准已经把巧克力酱弄了我一身,他训斥阿准,阿准就把头藏在我身后做鬼脸。 顾西城跟我道歉,非要请我午饭,于是,我就这样认识了他们父子。 由于都是俱乐部会员,所以经常能见面,渐渐的也就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比如,他的妻子,在阿准一岁半的时候跟着他的好哥们一起失踪了,比如,他是一个带瘤生存的人。 03 半夜12点的时候,阿准发高烧,烫得吓人,我给他灌了药,不停用酒精擦拭他的额头,却丝毫不见效果。 我把摆在桌上顾西城的照片,狠狠的摔进垃圾桶,骂了一句王八蛋后给苏南打电话。 到医院吊上水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我蹲在走廊的墙根下,跟苏南要了一支烟。他给我点上说,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你的人,这么付出值得吗? 我不理他,继续抽烟。 苏南说,想法联系阿准的妈妈吧,他不是孤儿,就算你心甘情愿,也给不了他母爱,也会毁了你自己的生活。 我抬起头看着他,苏南的眼神里充满了怜爱,所以,我张开的嘴,又闭上了。如果说顾西城是我的债,那么,我便是苏南的债。若不是前世孽缘,就是今生犯贱。 知道顾西城的故事以后,我的爱心、同情心就开始泛滥了,经常帮他照顾阿准,去他家里帮他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阿准乖巧可爱,跟我特别亲。 认识半年以后,和他们父子一起去了三亚旅游,回来以后,我就爱上顾西城了。 我跟他说时,他只是看着我,笑得温和,眼神平静,仿佛这世间所有事,都不能让他再起波澜。他的卧室、客厅,都还摆着他妻子的照片,所以,我不强求。 阿准三岁生日的时候,我和顾西城一起给他庆祝,给他唱歌,跳草裙舞,阿准拍着小手给我伴奏,他喊了我一声妈妈,然后,我愣在了原地。 我望向顾西城,他温和的笑,静如止水。只是,他转身去厨房时,脸上一缕愁云还是落在了我的眼里。 客厅墙壁的正中央,他们的结婚照拍得那样好。阿准叫我妈妈,我心里似糖,却甜蜜至伤。 那天以后,我开始用心扮起“准妈妈”这个角色,演技之好,足以乱真。从阿准的饮食起居,到顾西城的日常生活,无微不至的做到无可挑剔。 我25那天,他们父子为我庆生,阿准趴在我的背上,捂着我的双眼,等他放手时,顾西城已经把蜡烛、鲜花、蛋糕、彩灯都准备好了,小提琴曲缓缓流淌,醉人醉心。 他送给了我一件旗袍,是苏绣,顾西城说,余央,生日快乐,你那么美,该穿旗袍的。我看着墙壁上,空出那一平米的白底,眼泪止不住的就流了下来。 从此,他家中,再也见不到他妻子的照片。过几日我又问顾西城,你爱我吗?他依旧不作答,只是,对我倒是越来越关心。 苏南跑来跟我喊,他哪里好?我向顾西城一样看着他浅笑,不语。苏南发狂,大声的跟我说,他还没有离婚,你这样是没有结果的。 是的,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可那又如何。 苏南气急败坏,一个月没再见我。 我不知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需要哪些必备的因素,我只知道,和顾西城在一起,我的心是平静的,如同他的眼神和笑容,即使在乱世里,亦可抚琴品茗。他跟我说克拉拉舒曼的爱情,德沃夏克的交响曲,镜头中的葛丽泰·嘉宝,教我做桂花糯米藕,加炼乳的热可可,带我和阿准去看晨曦中的山峦,在黄昏里聆听海浪的歌声。 这些,都是他给予我的,哪怕,他现在走了,依然美好着。 04 冬天过去了,春暖花开,转眼阿准五周岁,我送他去托儿所,然后找工作。 苏南来跟我求婚,四年的陪伴守护,我想,我是应该答应他的,可是想起顾西城,我依旧很难过。我说苏南,再给我些时间,好吗? 苏南笑了笑说,我和你一起照顾阿准。现在,他也变成了一个温和平静的人,时间,真是个伟大到可怕的东西。 几年以前,他还是一个忧伤无法自持的大男孩,追女孩子笨拙激烈,在我说爱上了顾西城时,他歇斯底里,喝醉酒后大声吼我,你爱上一个有妇之夫,还拖着个崽子,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不理他,转身走时被他抓住肩膀说,你知道别人会说什么吗,会说你是个小三啊! 我回身抽了他一巴掌,苏南眼泪汪汪,倔强的看着我。 顾西城是在去世前八个月病倒的,我劝他做手术,他摇头,把房产证和存折交给我说,求你,照顾好阿准。 然后,我辞去了工作,专职照顾起他和阿准。我所求不多,只求顾西城能对我说一句:余央,我爱你,我便心满意足,所有的付出也都值得了。只是,直至他离开,我也没能知道他到底爱没爱过我。 苏南曾跟我说,别犯傻,他不过是想阿准能有个依靠。我何尝不知,只是不愿意去承认,可这话一旦有人提醒,我便觉得委屈。莫大的委屈。 病来如山倒,那么鲜活的一个人,说倒下也就倒下了。生命最后的日子,顾西城过得艰难,可他脸上总是保持那样平静祥和的笑容。于是,所有的委屈、心酸,也都被我吞到肚子里了。 我已知他时日不多,还怎忍心苦苦相逼。 在他还有力气说话时,他跟我说,等阿准长大一点,告诉他,不要难过,更不要悲伤。人总是有一死的,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我信命,我信一切皆有定数。 他说,我和阿准的妈妈谈了五年恋爱,结婚两年,七年的漫长时光,她离开时,我很难过,可是后来我想,也许,我们就是这么多的缘分吧,尽了也就散了。 顾西城第一次在我面前流眼泪,他抓住我的手,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说,余央,教会阿准怎么去爱,别去恨,恨要比爱付出更多的感情,要让他相信生命的美好,所有的一切,也终将是美好的。 我握着他的手不说话,静静地听着。顾西城平复了一下又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离去了就是一个世界的寂灭,没有一样东西会比自己存在得更长久,以生命个体为中心,所有事物都是设定的,一切只是巧合,没有任何意义,不需有任何留恋,就是这样。 我想,他是说给我听的,可我不想去理解什么才是生命的意义。我只是人间一凡女子,我只要自己的小幸福,能够追求自己想要的爱情,就足够了。 可是,这也是奢望。 两个月以后,顾西城走了,去了他自以为的极乐世界。这世间的情丝缠绕,再与他无关。 05 苏南打电话时,我正在工作。他说阿准不见了时,我脑子一片空白,手里的文件散落了一地。等我反应过来时,发了疯的向外跑去。 苏南说,他去托儿所时,阿准已经被一个女人接走了,老师说是他的妈妈,还看了证件,所以也就没阻拦。 苏南是在半路上迎到我的,当时,我的鞋已经跑丢了,他把我抱进怀里安慰我说,别担心,如果真是他妈妈接走的,不会有危险的。 然后,我就哭了出来。天知道,他妈妈才是最大的危险,我做梦都祈祷,希望那个女人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我和苏南找了很多条街也没有找到,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们去派出所报了案,警察说需要24小时候才能出警寻人,这是规定。 我和苏南又分头去找,还是没有人影。后来,苏南开车路过我家门口,看见阿准站在一个女人身旁。 阿准看见我后,哭着向我跑来,大声地喊着妈妈。我紧紧的把他抱在怀里,过了很久,才看向阿准的生母。 她笑了笑说,叫我金玲就可以,首先谢谢你照顾阿准……以及我丈夫吧,时间也不早了,我就直说,我是来带孩子走的,明天跟我回新加坡。 我拉着阿准的手,冷冷地看着她问,凭什么,当初你说走就走,弃他们父子于不顾,现在却还有脸要孩子。 金玲并不生气,她也不需要生气,只是皱皱眉说,这好像是我们的家事吧,余央小姐。 我张张嘴,哑口无言。金玲抖了抖手里拿的一打纸说,这是从公证处、派出所等相关机构开具的一些证明文件,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看看,我老公遗留财产粗略估计该有120多万,你替我照顾孩子和西城也不容易,这样,留一半给你,算是感谢,你要是有什么异议的话,可以叫我的律师来跟你谈。 我摇摇说不必了,西城留下的财产,我一分没动过,那是留给阿准的,你要有良心,就对他好点。 我抱起阿准,走到金玲身边,看着她说,让他在我这再住一晚吧。 金玲思索了一下,我低声说,求你了。 金玲笑了笑,在阿准脸上亲了一口,上车走了。她说,明早8点我来接他。 我放好洗澡水,给阿准洗澡。他今天出奇的乖,没有吵闹,洗完以后,我又给他理了发,小孩子的头发,长得总是那么快。 我问阿准,要不要听妈妈讲故事啊,阿准点点头,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说乖,先上床等妈妈。 我从抽屉里拿出顾西城的相册,抱着阿准给他看,我说阿准,你要记得,这个人是你爸爸,永远都要记得,他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你长大以后,也要做个了不起的人。 阿准仰着脸问我,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啊? 我突然哽咽住,把他紧紧抱进怀里,眼里一片水雾,恍惚中,又看见了顾西城那张安静的脸,他在对着我笑,笑得那样温和。他说,余央,你那么美,该穿旗袍的! 阿准睡了,我看着他,一直到天亮。 早餐吃过以后,楼下的车喇叭响了起来,是苏南。这样的时刻,我需要他的陪伴。 不一会,金玲也开着车来了,我收拾好阿准的东西,带上顾西城留下的存折,抱起阿准下了楼。 阿准问我,妈妈,今天是你去送我上学,还是苏南叔叔啊? 我揉揉头发说,今天我们不上学,有人带着阿准去玩。 阿准扑过来,抱着我的大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说妈妈我不要走,妈妈你不要我了吗…… 我蹲下来,擦掉他的眼泪说,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要做爸爸那样了不起的人,那就得坚强,不许哭鼻子。 小孩子终究是好哄的,又跟他说了几句后,他就笑呵呵的跟着金玲上了车。阿准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说,妈妈,我爱你。 那个手势,我如此的熟悉,顾西城离开时,抓住我的头发,手就握成这样。 车已缓缓启动,我追上去,做出同样的手势问阿准,宝宝,这是什么意思,谁教你的啊? 阿准得意地笑了起来,他说,妈妈真笨,是”我爱你“的意思啊,老师教我们的呢。 车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视野里的空旷里。苏南抓住我的肩膀给我安慰,我转身扑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顾西城,他最后对我说的是,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