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恋旧的人,和我一起玩的朋友也时常这么开导我:鸡架子,你就不能往前看,把那些陈年往事抛到脑后吗? 鸡架子,你动不动就讲你小时候的人和事,难道就不累吗? 鸡架子,活该你深陷求而不得的囹圄! ...... 面对这些质问,我也无力辩解。因为我明白,有些事,有些人就如同人的性格,你很难改变它。反而很多时候,你越用力,它们越像树根一样扎得深沉。每到某个时分,你路过某个巷口,或是听到某首曲子,你就会动情起来,甚至会潸然泪下。 本来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可以轻易被遗忘的,但偏偏这些东西在你想忘记之前就已经找到了载体。比如,你曾经和某个人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她长得出奇的漂亮——纯,爱笑,瓜子脸,白皙干净,身材很火辣。可有天你们却因为一些小事而谁也不肯原谅谁,最后闹到分手的下场。 你以为自己不再喜欢她了。删除有关她的所有文字,把她拉入黑名单,扔掉她送的礼物……你把和她有关的东西都处理后,再喊上几个哥们跑到路边摊撸串酗酒。 可你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酩酊大醉的夜晚,哥们都骂你不知好歹,为你感到可惜。你铆劲摇着头说,不,不是,不是这样的……喊着喊着又突然跪在了地上,你想求她原谅自己,可你并没有再进一步。只是后来有很多时候,你再遇到熟悉的场景,在电视剧里也好,朋友圈也罢,你都会想起这么一个人,那样一些事。 她长得可漂亮啦——纯,爱笑,瓜子脸,白皙干净,身材很火辣。 你俩在一起时会像其他情侣一样紧紧地拉着彼此的手,拥抱,接吻,躺在青青的草地上盼月亮、数星星。 但这么一个人,那样一些事都已经不再属于你了。你只能凭着想象穿越万水千山找回自己,找到这么一个人,那么一些事。所以,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会感到更加想念,更加孤独,更加悲伤。 我也终于明白,有些人的酒量之所以会越练越好,那是因为伤害越来越深,载体越来越多。 我记得小时候从乡下去县城需要搭乘渡船跨过一条很宽的河。我们得买船票,小孩子五毛钱一位,大人一块,如果有自行车,还得额外收取几毛钱费用。 那时候,我家里生活条件不太好,大概每个月我能攒到五块钱零花钱,但我不像其他小孩子一样喜欢买零食吃,我唯一喜欢做的事,便是和邻家女孩一起跑到渡口搭船去河那边,每个月大概五次。 因而,我们收集到很多船票,有印着琉璃草的、麻杆花的、天竺葵的,还有白掌,艄公说这些东西都寓意着平安和健康,我们很相信,也时常感到特别舒心,快乐,这感觉就好像在傍晚时分搭乘着渡船看这条河在群山间盘绕纠曲,河边的石崖与河面交汇处倒映出一圈圈光亮的波纹,整个水面宛若一面明亮的大镜子,可以在里头看到自己的面容。那时候,邻家女孩总嘲笑我说:“鸡架子,你长得真难看!” “鸡架子,你笑起来就像个小傻瓜耶!”我置之不理,装作很生气的样子。 “但不过,我就喜欢跟你这个傻头傻脑玩!”说完,她就扮鬼脸逗我开心。 我们都会笑,大笑时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很长时间。然后,邻家女孩就指着河里的那面镜子问我:“鸡架子,你说它有天会碎吗?” 我摇摇头。 “那它会被别人拿走了吗?” 我摇摇头。 “我相信它永远都在!” 我点点头。 最后,我俩又对着镜子笑。大概很久,很久。 十五年后,河上面架起了一座桥,开渡船的老爷爷离开了那条河,邻家女孩嫁到了河那边,我去了远方。 有很多时候,我会突然想到这些东西,当我打开抽屉看到那些船票。有印着琉璃草的、麻杆花的、天竺葵的,还有白掌。 邻家女孩说,北宋李之仪的《卜算子》写得真好,我转过身看着她,她开始背诵起来: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我的眼泪打湿了那本宋词,她开始沉默,又仿佛在渐行渐远,快要消失。 后来,我大概领会了一点生命的含义,觉得它是由载体组成的,在被千万个载体主宰着,而那些在成长中被隐藏的人和事啊,其实都可以从载体里找到原形。它有时薄如轻羽,低入尘埃,也有时力大无穷,奔涌而出。那载体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呢? 你可以说是老照片、红领巾、粮油票… 也可以说是石头、沙子、大雁…… 往灵魂深处说,载体是一条长长的河,我们从河的两头出发,在相遇的那一刻,会产生友情、爱情,还有亲情。 载体也是一种精神浪漫——寄出的情书,盛开的玫瑰,烤制的面包,调好的咖啡…… 载体更像千千万万个如我这般的旧人。在自己的故事里出不来,在别人的现实里进不去。就好像《围城》里写得这样:人生的刺就在这里,留恋着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西。 所以啊,我怕忘了你后,会过不好这一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