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玷污了它灿烂的过往

我们总是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旧人混发达了就看不起我们，对我们不再有过去的热忱，认为换做自己一定会懂得感恩。其实事情没有发生时我们的想象都是从自身出发的，而人性如出一辙。

1

车子送去保养，去哪儿都要打车还真有些不适应。下班了，我站在灯火阑珊的街头，真恨不得自己化身灯塔让所有的空出租车都奔我而来。

一辆空车滑过来，我拉开车门上后座。本来是很平常的一幕，可我的余光发现司机频繁扭头望我。“怎么了？”我的高贵和矜持像一棵小白杨，现在小白杨稳稳地接住他的目光，“干吗老看我？”他没有回答，有一刻的呆滞，我的脑子像在另一世界飞快转动——是赵寅忠！是的是的，十几年过去了，这货居然还在开出租车。唯一的进步是，他从我们老家那小城，开到京城来了。

真是传奇——原本相忘于江湖的故交，在这繁华的城市里遇见了。十二年前穷得买不起一件像样衣服的女大学生，如今在跨国公司做事，拿八十万年薪；十二年前在大学城开出租车的小伙子，现在还在开着出租车。唯一的变化是，他胖了，我光鲜了。

说实话，我有那么一丁点的窘迫。因为我从来不曾忘记过去。

我们是在校门口吃牛肉拉面认识的。像所有纯真的小年轻一样，他觉得我漂亮可人，我觉得他还算帅气，于是可以不考虑一切，慢慢走近了。他请我吃饭，给我买很多当时我想要却根本买不起的东西：一个传呼机，一张上网卡，甚至一双新皮鞋。要知道在一个家境贫困从小到大都没有乘坐过出租车的女孩眼里，能打他的呼机十分钟后“专用出租”风驰电掣而来，这已经是无限幸福的事了。

因为贫穷，我像井底之蛙一样仰慕他，依恋他。

可后来他父母发现他为了我整天不开车，还拉着我和我同学四处游玩，他们愤怒地把他关在家里。他用钳子扳断铁门跑出来见我。我看着他手上的大血口子放声大哭。到大四，我父母知道了这事也坚决反对，我和父母大吵了一架之后找他，要去旅馆开房把自己给他。他抱着我说了一句我一生都记得的话：“我不能为你负责的时候，不会要了你。”

感情却不会永远这样纯美。毕业后，我先是去了珠海，而后南京、北京，最后在北京定居。我在珠海时还常常和他通电话，渐渐地却忘记什么时候断了联系。我有了新男友，我换了男友，又换了男友……谈不上非富即贵，至少每一个都有身份有自己的品位，与出租车司机不可相提并论。

有一天遇到大学同学，她说在街上遇见过赵寅忠，“当初我就说你们没结果，现在怎样？你见了世面，还看得上他吗？”我无言以对。再然后，她说：“你根本就不爱他，你当时只是在利用他，反正这也没有什么不道德的，他对你好目的也不单纯。”我脑海里出现一个又一个故事，贫困之时受人恩惠，之后捋捋羽毛展翅高飞，还要去剖析人性、找无数理由为自己开脱。我没有资格说我心灵纯洁，但我和赵寅忠，毕竟还是有些真情的。可是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我要与人强调我是真心爱过他？听起来很可笑。

我看着微胖的赵寅忠，“你怎么到北京了？”他说当时出租车指标价格猛涨，他便卖了出租车买房结婚，现在是给人打工。老婆也在北京一家工厂做领班，他们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你呢？”他问。

我坦陈现状。他啧啧惊叹，“给我发张名片呗？”我递给他，看着他毕恭毕敬地放进钱包里，忽然有点后悔。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我马上又否定了自己，我凭什么就认为他是麻烦？

下了车，赵寅忠怎么都不愿收钱。我看着他驾车远去，感慨万千。

2

三天后的晚上，赵寅忠打电话来，说和几个出租车司机吃夜宵，问我出来否。语气里有他一如既往的诚恳。

其实我轻易就明白了：一、他要在他的朋友面前炫耀。二、人多，不会使我们的约会变味，这也是对我和对他自己家庭的保护。

男友出差捷克，我正闲着无聊，便梳洗打扮一番去了。赵寅忠一见面就爽朗大笑，“拎着这么名贵的包来大排档，不怕被人抢劫？”立刻大家都看我的包包。赵寅忠这点小小的心思很容易被看穿，但又不讨人嫌。我笑，“你们一群大老爷们儿连个弱女子都保护不了？”大家都开心，这样就熟了。

席间，赵寅忠一直往我脸上贴金。他的话大多是：“你一件衣服的价钱比我们一年赚的还要多！”“你山珍海味吃多了，多来一下这种地方也是换个口味。”云云，因为他的局促，怎么听起来怎么有嘲讽的意味，他对我却又都是真正的恭敬，令我无法生出不舒服。几个司机也都是外地人，他们谈着异地求生的艰辛，慢慢地，我就插不进话了。

我开始觉得这种见面会很无聊。

吃完饭，赵寅忠要开车送我。我说：“我开车来的。”我们的车没有停在同一个方向，但他硬要送我过去。许是想看看我开的什么车？我忽然想：幸亏当时没有买太差的车，不然现在岂不掉面子。

赵寅忠在车窗外跟我挥手告别，表情局促。我心头郁结，这样的重逢虽然不会让我生厌，却已经令感情变了味。我干吗要出来？

几天后赵寅忠又打电话来约我，我不得不铁石心肠，“我男友在家，我不想出去。”

他沉默，又细问我男友的家境、年龄、工作单位。我已然不悦，瞎扯了身份。他竟然说：“那叫他一起来呀。”

“这不好吧？”我的意思是我怎么跟男友解释？难不成说我的初恋是出租车司机？

“这有什么不好？难道你要跟他说我是你以前的男友？”他似乎觉得我心里还有他，很开心。

我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就算我说是我以前的好朋友，你不觉得奇怪吗？朋友能在完全不同的两个圈子里保持十几年的友谊？”

他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低落自嘲：“我混得不好，给你丢脸了。”

“你这话就说得太沉重了。你是你，我是我，不存在谁给谁丢脸，谁给谁争光。”

“可是我还是觉得你给我争了光。”

绕来绕去，我自己都有些糊涂了。忽然想起大学同学说过的话：你极力想摆脱以前的人，是因为你极力想和以前的自己划清界限。

3

赵寅忠又打电话来。这界线算是划不清了，他的存在不断提醒我，这风光背后也曾有辛酸过往，我曾经想要一双二十块的五指袜，他给我买来，我就可以高兴地亲他……我忆起往事，开始恼火了。

他说：“我只是想你没事时一起出来吃个饭。”

我真想大叫，你以为还是以前吗！可是我温柔地说，不是的，我真的很忙，男友也小心眼。我要小心翼翼地保护赵寅忠的自尊，不激怒他。但我自己却非常愤怒——他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我混发达了就看不起他，对他不再有过去的热忱，认为换作他一定会懂得感恩。其实事情没有发生时我们的想象都是从自身出发的，而人性如出一辙。

我们的关系在渐渐恶化。

这天晚上，正准备去洗澡，一个女孩在MSN加我。她劈头就说：“我是赵寅忠的妻子，我想告诉你我的家庭现在很幸福美满，就算我们有不和也是偶尔吵架，请你不要见缝插针。”

我一头雾水，继而心里喷出的不屑像烟花一样噼里啪啦五彩缤纷。

顿了顿，我淡定地回了句：“女士，你弄错了吧？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

她火了，“你怎么这么没良心？亏我家老赵还曾为了你挨打，他被锁在家里，用钳子一根一根夹断铁门的栏杆，手背上缝针的印子现在还在……”

我终于相信这件事不再是一两句话就摆得平的了。积聚在胸膛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我把键盘敲得山响，“我说我爱过他，你又怕我是你的感情威胁。我说我不认识他，你又埋怨我没良心。你无非是既想证明自己的男人被牛逼的女人爱过，又怕你男人的心跟着我飞了！”

她也恼火了，“既然这么多年没见面，你为什么还要给他名片？你无非是既想让他知道你现在的光鲜，又不希望他给你带来麻烦！我想请问你，一个开了十几年出租车、连买菜都要为了五毛钱砍价的男人，忽然知道自己爱过的女人在国贸大厦里上班，一年挣着他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他的思想会没有波澜？！你还出来跟他吃饭，我还没找你的事呢！”

在她发飙的过程中，我进了她的博客。说她丑，土，似乎会让人觉得我有个人情绪在里面，可是不得不说她真的和我差很远，以及她身后的那些拍照的环境，都太远太远。

男友洗完澡坐过来问我：“这是谁？”

我忽然觉得很累。我想向他坦白。我曾经爱过一个人，那时我在一个小城里读大学，卑微得像枚草芥。除了纯洁的爱，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其实我也一直很感激他，又怕见到他，因为我知道这种见面其实就是在考验人性。

现在，我很难想象明天，我们的矛盾渐渐被激化，赵寅忠除了在妻子和朋友面前炫耀，还会越发认为我有负于他，觉得人生凄凉，我们之间又会发生些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没有把这些话说给男友听，因为它们那么市侩。

像很多人一样，我们人生中最灿烂的爱情都是在我们过得最不好的时候。然后我们摆脱辛酸，曾经的灿烂很快被玷污。它死于谁手？人生中这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过生活，就是过细节，这些令人不快乐的细节使我看到成长的黯淡。我轻轻靠在椅子上给赵寅忠发了最后一条短信：如果时光重回，我会告诉你，只有那一刻的你是我唯一一本柔情的书。此前此后，我都只能写出人性疮痍和世态炎凉。

爱的小贴士

如果两个人分开，其中一个发达，另一个不济，那么重逢就有太多太多的考验，不是以我们这些俗人的素质和修为，就能让它从美好来，归美好去的。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重逢，彻底抹去。这不是忘本，这是对自己最不遗余力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