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那么长,爱情那么短 文/艾小羊 我甚至不能很清晰地想起与你的爱情究竟如何开始。 那个清晨,火车即将到达乌鲁木齐,我拿着涂满绿色两面针牙膏的牙刷和一只用指甲剪从中间啃断的空饮料瓶冲向洗脸台,嬉皮笑脸地将你挤到一边。你看看我再看看水龙头,看看水龙头又看看我,将牙刷从嘴巴里拔出来,带着一嘴的白泡沫对我说:“喂,没对准。”我低头,看到清泉般的流水,和水流旁边那只牢牢被我抵在洗手盆上的空饮料瓶。 高度近视的女生在失去隐形眼镜的情况下通常出现这样的误差。我调整了饮料瓶的方位,你看着我,一副想笑但又怕把牙膏沫子喷在我脸上的死相。 下车时,一个男生冒冒失失地跑过来帮忙,被我推了一把。“这么快就不认识了?”你说。我抬头,看到一双细长温和的眼睛。 你的名字叫叶汉生。据说像你这么大的武汉男生,一百个里面至少有三个名为汉生。 出站的人很多,我们被冲散。你踮起脚尖向后张望,比汹涌人流的平均海拔高出了半个脑袋。我故意低头,将自己缩进入海,然后偷偷抬眼看你。长长的甬道,汹涌奔腾的人流,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离你很近,以至于你的每一根头发都被清晰照亮,那么黑,软软地搭在前额上,像刚刚水洗过一样。你就这样,被人流冲着向前走一段,回头艰难地找寻一小会儿,然后再被人流冲向前。 离你十几米远的地方,我默默前行,在五月的微凉中被你脸上的焦急轻轻搅动。 离出站口很近时,你终于撞上我的目光,像找到组织一样惊喜。 我们在西广场的大巴扎广告牌下面说话。你说自己出生在武汉,十几岁随父母到了乌鲁木齐,如今又考上了喀什的公务员。我惊讶地看着你,至于嘛,为当个公务员跑这么远的路。你腼腆地笑笑,说:“就业形势严峻嘛。”我说:“好吧,那你去上任,我去玩啦。”你将箱子交在我手里。我拉着它在车站广场凹凸不平的花砖上前进了不到5米,拉杆便断掉了。 “要不你跟我去喀什吧。我可以帮你拎箱子。”你在我身后大声说。 你说我是第一个大方而强桿地在你面前刷牙洗脸的女生,所以你要追求我。我想,所谓一个人喜欢另外一个人的理由其实都是扯淡。这件事是没有理由的,就像一个才貌双全的优秀男青年站在我面前,我说不出理由可就是不喜欢他。 我把十天年假都贡献给了喀什这个西域小城。回武汉那天,你一手拎着我的箱子,一手拎着我,沿解放北路向南走。路上碰到两支迎亲的队伍,维吾尔族大叔将手鼓敲得咚咚作响。经过一家烧饼店时,你坚持要买只烧饼让我带上。说这种当地人称作“馕”的面食,放几个月都不会坏。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你把那只硬得像锅盖的馕塞进我的斜挎包。软塌塌的方形挎包变成了圆形,你心满意足地看了一眼,说:“这样,即使火车在路上遇到暴风雪,你也不会饿着了。” 我忽然就哭了。站在艾提尕尔清真寺广场上,站在人来人往的解放南路与解放北路的交叉口,眼泪像沙尘暴一样倾泻下来。一群鸽子飞过蓝天,清真寺屋顶银色的星星与月亮在阳光下放射出刺眼的光芒。你的肩膀像一座塔,闭合了阳光下的景物,你说其实武汉和喀什离得很近。 我们默默向前走,谁也不说话。一户人家门口摆了一只头顶戴着大红花的烤全羊,你拉着我走过去讨羊肉吃。维吾尔族大叔笑嘻嘻地给我们一人切了一条羊排,你递给我,说:“有肉吃别哭了。”我一时因为惊讶而忘记了伤悲。你说今天是开斋节啊。在这一天,随便走到哪里感觉饿了,都可以向人家要食物吃。 喀什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我一边吃羊排一边想。不知不觉把两条羊排都吃掉了。你望着我,眼底掠过一丝伤悲,你说:“小姑娘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乌鲁木齐火车站转车时,我看到列车时刻表上写着,乌鲁木齐一喀什,里程:1588KM,运行时间30小时17分。乌鲁木齐一武汉,里程3595公里,运行时间43小时27分钟。 我短信给你:“靠,我们中间隔了5183公里!”很久很久,你才回信,说其实我们离得很近。5183公里,只相当于赤道的八分之一。比极半径短1174公里,比赤道半径短1195公里,甚至比318国道还短293公里呢。 回武汉后,我心血来潮地去百度了一下,发现你说的句句属实。然而,在中国仅有的68条国道中,比我与你之间的距离略长的只有318国道。连东起上海南京路西至新疆霍尔果斯的传奇国道312,长度也不过4850公里。我一边怀着悲怆之心想着你那没来由的乐观,一边恶狠狠地打击了一位发帖哀叹长达4850公里的思念如何难熬的男生。“如果你们相爱,那么你离她便很近。如果你觉得太远,则说明你们爱得不够。”写完这句话,自己也呆了。什么时候,那个优柔善良易感的武汉小学女教师学会了喀什男性公务员的论调。 我养成了每天晚上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在三月的一天,发现我与你之间温差高达31度。而每天早晨,我上班时你还在睡觉,你上班时我已经快吃午饭了。当我向你抱怨时差的危害时,你说你的手机24小时开机,我可以别管什么时差。你还说世界上有一些情侣,彼此的时差达12个小时。 为了贿赂(用你的话说是感谢)我的朋友,让她们不要总介绍男朋友试图解救我于水深火热,你寄来了十把英吉沙小刀。我把它们分发给朋友,大家看着那些削铁如泥的小家伙,间我让她们拿这些小刀来杀什么。 我自己,留了最小巧的一把。白银刀把镶了一粒火红的玛瑙石,小归小,却不是寻常的折叠设计,而是像真正牧民用的刀那样,刀刃上套了一只小小的皮套。我将它装进钱包侧边的零钱夹,在雨果或绿荫阁吃牛排时,在麦记吃麦香鸡时,在办公室吃苹果时,小心地除掉真皮小封套,让锋利的刀锋与我一起品尝美味的食物。走夜路,我将它紧紧握在手里。一次不小心摔了一跤,左边的隐形眼镜都从眼睛里飞了出去,小刀却牢牢地躺在被石块蹭破了皮的拳头里。 我们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了15年却从未相逢。 从我的住处出发,步行25分钟便会站在一处有红砖围墙的大院子门口。院子里种满了挺拔的落羽杉和浓荫蔽日的法国梧桐。柳莺、乌冬、灰喜鹊从这个树梢飞到另外一个树梢。这是你曾经度过童年的地方。我试图向三栋A单元101室张望,里面的小男孩吓得哇哇大哭。忽然分不清梦里梦外,于是拨通你的手机,问那个哭的小孩子是不是你。话筒里传来你哧哧的笑声,你说:“听,手鼓多好听,我正在看当地人娶亲。” 我的钱夹里永远躺着一些过期的火车票,最初是四张,然后成为八张,再然后十六张……它们在里面扩张地盘,厚度逐渐超过了钞票与银行卡。 汉口一乌鲁木齐,乌鲁木齐一喀什,这些字看得我眼睛很酸。 走在人潮汹涌的街上,与无数人擦肩而过,他们都长着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有黑色的头发与杏色的皮肤,他们中的很多与你年纪相仿,他们就在我的近旁,只要伸手便能够抓到。然而,他们一一每一个都不是你。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却偏偏是你,在遥不可及之处给我温暖。 我边给你打电话边哭,边哭边撕碎了那些火车票。你反反复复说着的只是一句话:“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我用了一整天,将撕碎的火车票重新粘合在双面胶上,然后给你发短信说,“大姨妈”来了。 教研室组长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坐六天六夜的火车去莫斯科看现在的先生。她如今已不再年轻,经常抱怨自己的俄罗斯先生有洁癖不会炒中国菜。她告诉我,其实爱或者不爱仅仅是个决定。 我坐在高高的讲台后面发呆,学生们稚气的脸庞鲜花般开满教室。我一张一张地看过去,想象他们长大成人的模样,想象他们中的谁,会如我一般,意外地遇到一个遥远的人,发生一段冰火两重天的爱情。我舍不得离开他们,正如你舍不得好不容易考到的公务员。 第五次去看你,整个新疆都在下雪。列车在雪地里穿行了50多个小时,我抵达你的身边时已是凌晨。你在出站口张望,眼睛里满是鲜红的血丝,你举起手拼命向我挥舞,头发剪得很短,露出冻得红彤彤的耳朵。列车晚点了六个小时,你从昨天傍晚开始等起。你说你想回去又害怕列车忽然到来,于是便一直待在候车室里。我问候车室冷吗,你说不冷。然而你的脚在那一天开始长冻疮。 我曾经在你睡着时偷看那些红肿的脚趾,它们在睡梦中蓬勃盛开着瘙痒与疼痛。我伸手碰碰它们,你咧着嘴翻了个身。“对不起,让你受苦了。”这句话你曾经对我说过很多次,如今,我第一次说给你听。 我开始鄙视整只羊被挂在树上,割下来就烤的原始人做派,再也不肯与你一起站在雪地里边烤火边吃羊肉串。我目不斜视地走过阿纳尔罕干拌面馆,你拉我的手,问为什么不爱吃这里的土豆丝干拌面了。我说就不爱了。连我们最爱的新疆大盘鸡也被我以禽流感为名就地正法。每天我都把你拉去麦记与KFC,点你最讨厌的巨无霸汉堡包与原味吮指鸡块。我说你的新发型很难看,我说你穿衣的品位变得越来越土著,我还把你给我买的石榴汁摔碎在马路上,那些粉红的汁液溅开,像一朵花,凋零在雪地里。 你趁我睡着时,将钱夹里的火车票拿出来,摊在桌上一张张仔细查看,专注而虔诚,像财主在深夜数自家的银子。那把英吉沙小刀被你用镜头纸擦了又擦,刀刃亮得如同一把细长的小镜子。我将头深深地埋在被子里,拼命地哭,却不敢发出声响。 第二天,我将空空的钱夹拿给你看,逼你说我的钱夹变得很干净很整洁你很喜欢。你笑,“你想让我恨你,但那是不可能的。”你说。 20张车票,5个5183公里。在一年零六个月中,我绕着赤道走了一圈,并且开始满怀信心地走第二圈。只是忽然地,我累了。我再也不想为难你,在深更半夜的电话里哭泣,嚷嚷着如果一秒钟之内不见到你就去跳楼;我也不想为难自己,一个人故作坚强地走在平安夜的大街上。 赤道是个圆,一圈又一圈地走下去,不知不觉,我们就老了。 或许在许多许多年后,依然美丽的并不是火车带着思念驶过广袤原野时的轰隆轰隆声,而是在这段以赤道为单位的爱情中一我没有为你放弃什么,而你,也未曾为我而放弃什么。 每天,有多少爱情,发生在南来北往的火车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