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的山冈上，那棵静静的白色花树

文/韩松落

那年柯渐蓝只十七岁，清瘦，干净，穿白衬衣、蓝裙子，上高中二年级。一大早起来，旷了课，去电视台应聘一份兼职的工作。

于信生也旷了课，跟在她后面。他明明走得比她快，却总跟她身后，跌跌撞撞、笨笨拙拙的样子，她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他们从小在一个院子里一起长大，后来又上同一所小学、中学。他总是跟在她后面，勤勤恳恳，她拿他当自己人，当兄弟，当死党，早习惯了他，妩媚、活泼都给别人看，在他面前却是从不刻意做什么表情姿态，老挂着一张脸。知道他们的人，根本不当他们在恋爱，他们说他是她的“小菲佣”。

于信生不过比她大一岁，却拿她当孩子，尽管柯渐蓝永远拿第一，事事处处看似比他优秀。他也还是拿她当孩子。

他知道她为什么去电视台。

本地电视台出现一档新节目，专播文化体育动向，由一名叫孟巍的男子主持。这男子十分帅气，更好在没有这行当男人的脂粉气，非常威猛豁达的样子。

学习间隙，两个人偶然看一点电视，这个男人出现在屏幕上，穿车手服，讲赛车。柯渐蓝睁大眼睛，欠欠身子，坐前一点，这文静的小女孩，显然十分激动。于信生察觉了她的变化，恨死了自己手里的遥控器。

永远拿第一的小女孩从此有了秘密，她搜集关于男主持人的一切资料一一录他的节目，剪报纸报道，连电视台的节目表也一起剪下来，零花钱不够买太多录像带，就只录有他出现的部分。

于信生都帮她，帮她录节目、剪报纸，粘贴到精心买来的少女日记本上，胶水抹不匀，报纸没粘平，就被柯渐蓝一把夺去。

渐渐地，只录他的节目也不够了。愿望发了芽，渐渐长成了苗子，每天在心里招展。看到电视台在报纸上招聘兼职的主持人和办公室人员，她不相信是真的，脸色煞白，一下午什么也做不成，第二天就去应聘了。

虚报年龄，说自己是大学一年级学生，柯渐蓝做得轻车熟路，似乎在心里已经排练了一千遍。那边也不仔细看证件，态度十分轻浮。

填写表格，第二天就可以上班。柯渐蓝正在年龄栏里写下“二十岁”，旁边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电视里播音的声音腔调，在生活中听起来，格外怪异：“新来的这孩子我可管不了啊！说她两句就哭了，干脆让她回家吃奶去。”

是孟巍。比电视上看起来更生动，离她那么近，看得清他下巴上的胡子楂。柯渐蓝站直身子，低下头，心跳得让衬衣都在微微起伏。

办公室的人对孟巍唯唯诺诺，态度十分谦卑。柯渐蓝后来知道，孟巍体育系毕业，这形象十分难得，专业又好，很受重用。他们全宠着他。

但，孟巍刚一转身，办公室的人就收了脸色，也不顾外人在场，互相说：“拽什么？流氓一个！泡不到人家，就说人家不好。”

柯渐蓝的工作非常简单，不必坐班，抄写一周电视节目表，送到报社，给录像带贴标签，有晚会活动，做些杂活。

于信生去电视台看她工作，正碰上孟巍录节目迟到，又久久霸着演播室，耽搁了新的女主持人进演播室的时间，旁人不敢骂孟巍，只呵斥那年轻的女主持：“你看他不来你不会早点进去呀！”孟巍从演播室出来，解着领带，跟上一句：“头脑要灵活点！别老这么死板。”

“他不是好人。”于信生跟着柯渐蓝回家，一路嘀咕着。柯渐蓝照旧头也不回。她早着了迷，脑细胞集体死亡。

小女孩十分努力，因为觉得孟巍可以看到这努力。娟秀的字迹，抄着电视节目表，一个字抄错，也不涂改，撕掉重来。她也不写情书，她抄电视节目表。

那些人看她实在，渐渐什么工作也交到她手里。就连申领器材的小单子，不过几十个字，也喊她来写。

于信生十分心痛，已经到了高三，学校纪律对高三学生是有点松弛，课业却十分繁重。于信生表示愿意帮助抄写电视节目表、串词以及节目策划书。

“你的笔迹又不像我，别人一看就看得出来。”小女孩将这份工作看得十分重，尽管她也知道根本没人在乎这字迹属于谁。

于信生遭此打击，非常气馁，也有点赌气，一周不去找她。她也不以为意。一周后，他按捺不住，去找她，到了跟前，也不说话，气呼呼地，写几个字给她看，那字分明是学她，着实有七分像。不找她，却在家里刻苦地、默默地临摹她的笔迹。看她有几分默许的样子，拿过节目表就来抄写。

“这个电视台若没有柯渐蓝，第二天市民将少看一个频道，精神文化生活将十分空虚。”于信生一边埋怨，手里却不停地抄着电视节目表。

要考大学了，柯渐蓝只报本地的大学，对人只说是不愿意离开家。两个人却都知道，市级电视台的节目上不了卫星，考到外地去，看不到孟巍的节目，抄不了电视节目表。

于信生也报了本地的大学，小女孩被自己的心事迷着，哪里有心思仔细思量，还迷惑地问：“你不是说男人要离开家才能长大吗？你不是一心要考外地的大学吗？我们这里哪有你要学的专业？”于信生叹一口气，也不回答。

念了大学的柯渐蓝渐渐长起来，留长了头发，稍微涂一点唇膏，照旧是白衬衣、蓝裙子，并不十分当自己是一回事地打扮，人群里却十分显眼。常常有男生约她，于信生开始有点气急败坏，后来发现她全不动心，有点庆幸孟巍的存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跟孟巍比一比，男生的确不够魅力。毒辣的人，有毒辣的吸引力。

柯渐蓝现在时间更多了，老在电视台泡着。有一天，在走道里给孟巍碰到，眼睛的余光里，知道孟巍一定是在回头看她。他总算注意到她的存在了。

柯渐蓝回到家里，手里的稿子都来不及丟在桌子上，就站在镜子前看个不停。摊了一床的衣服，换了脱，脱了换。不知道第二天穿什么去才好。

第二天早早到了电视台，站在窗户前，一直等到孟巍开着车进了院子。

孟巍下了车，还没有关好车门，广告部的谢芙蓉刚好路过，蹭了过去，笑着与孟巍说话，越说越近，身子索性也斜斜地挂在车门上，好像没了力气，随着车门一下荡过来，一下荡过去，手指在车门边上抚来抚去，又不知说了什么，低声地笑了，手掩着嘴，笑一下，把手拿开，又笑了，又把手掩上去。

柯渐蓝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孟巍和别人兜搭，但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他看了她，对她留了意，她就觉得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孟巍走了，她站在窗子前，看见院子里的花园里，苹果树开了一树的粉白的花，天也是蓝的，她把手指头喂到嘴里去，啃指甲，把指甲都啃秃了。

过不几天，广告商邀请电视台员工到郊外的山庄里去玩儿，大家都去了，吃饭，喝一点酒，分开来活动，唱歌的、打麻将的，有的人在水池子边钓鱼，那鱼早饿了好几天了，一钓一个准，水池子边上，隔几分钟就一阵欢呼。

柯渐蓝一个人去了柳树林子里荡秋千，也不十分起劲，脚刮着地，荡着荡着，那头来了脚步声，一个人拂着柳树枝子过来了，正是孟巍。

他手斜斜地插在裤兜里，有一点笑，声音低低的：“你好像很喜欢一个人的样子。”

她早看习惯了他这一套，但轮到自己身上，还是有点不习惯。孟巍不想浪费时间：“明天有时间吗？”

她当然有。她都在电视台工作了三年，她有的是时间。

约的地方在酒吧里。柯渐蓝一直等到深夜，他没有来赴约会。

第二天，报纸上的头条是“本市著名主持人孟巍车祸身亡”，标题下面的新闻里，可没这么简单，车上一起的还有个女人，那女人怀了他的孩子，约他出去谈判=三条命。

柯渐蓝病倒足有三个月。电视台没了她，也没倒闭，报纸上还是登着电视节目表。

于信生一直陪着她。他是她的菲佣，他不陪，谁陪呢？三个月过去，有一天，于信生照旧来找他，照旧唠唠叨叨的，埋怨她也不知道开窗户，也不收拾房子。渐蓝定睛一看，她做着青春迷梦的这三年，于信生早长大了，浓眉大眼，头发浓密乌黑，身材高大结实，白衬衣扎在米色卡其布裤子里，非常好看。

柯渐蓝走过去，环住他的腰，于信生停顿了一刻，嘴里还在说：“你看，手上全是土。”

好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会爱上坏男人，然后跌回现实，算作青春的成人礼。

大学毕业，工作，再两年，她和他结婚。

假期，他们一起出去旅游，一路上，一车的游客吵吵嚷嚷，也没人真心看风景，住到宾馆里，打扑克；到了青山绿水间，石头上铺一张报纸，打扑克；凉亭里，打扑克；若发生核爆，躲到地下去，只要有一副扑克，他们也能过下去。

去一个景点的路上，柯渐蓝看到车窗外有一道山冈，青青的，衬在蓝天下，山冈上有一棵白色花树，一晃就过去了。车子不久到了景点，都是人工的建筑，柯渐蓝和于信生走出去，沿着记忆的方向，找那山冈，峰回路转，眼前豁然开朗，那道青青的山冈没有消失。山冈上，那棵白色花树在阳光下静静盛开，来了一点风，树摇着，白色的花瓣四散开来。

柯渐蓝回头看看于信生，去握握他的手，不用回头看，她也能找到他的手。春夏交替时候的阳光下，她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