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最胖的时候遇见你 文 / 杨熹文 我从前吃了很多胖的苦,最不喜欢和瘦子谈论胖的烦恼,因为她们总是晃动纤细的腰身和如我手臂般的小腿,假惺惺地安慰我—— “你可能骨架大,骨架大的人都容易显胖,我骨架小,但是肉其实也蛮多的……” “我吃的也不少,消化系统不好,还是胖一点健康啦……” “你没有那么胖,不需要减肥啦……”
更别提那些漂亮又骄傲的女孩子了,她们前一秒还关切地询问着“亲你是不是又胖了”,后一秒就在网上发图片秀着吃了多么丰盛的自助餐,然后很无奈地自己写下评论说,“想增肥,为什么干吃不胖啊”。 我发誓这一辈子再不和这些人做朋友,咬牙切齿地把一样样食物都看清楚,心里非常邪恶地想,碧池,胖死你。 后来发现,这根本就不是别人的问题,我的胖完全是我的事,那过量的脂肪和难看的形态,全部统统属于我,没有人有义务赴汤蹈火地和我一同胖下去。肥胖让我的心境都扭曲了,我变得特别不容易原谅别人。那一年我几次单恋无果都是和肥胖有关,嫉妒和暴躁折磨着我,我一度觉得自己患上了抑郁症。 我的心情低落到极点,生活中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糟糕,其实一些大大小小的挫折也并非无从解决,可是它们仿佛也跟着我胖起来,变成那段时光里让天都塌下来的难题。于是在一个寂静干冷的夜晚,我打开电脑,啪啦啪啦地给一个二百斤的土耳其胖妞写了一封邮件,附上我无奈的感悟,女人的心情,百分之八十是和体重有关的。 胖妞是我去美国时认识的,当时我们都参加了学校所谓的体验国外生活项目,被中介安排在一家工厂工作,住在乡间简陋的别墅里。我们的房子相隔仅仅十步远,我在倒垃圾时遇见坐在门口的她,第一眼就瞄见了她胖到晃眼的手臂和小腿,如果可以把人分出型号,她就是身高一米六五的XXXL。这个XXXL的胖妞,像一只搁浅的巨鲸,把自家门口堵截得死死,那门里的世界我一点都看不见。她腾出一只手和我打招呼,另一只手拿着培根比萨,咬了一口,拉出一根老长的丝。 就是在那一年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不管来自世界的哪里,来自多么不同的文化,属于多么不同的种族,人和人之间都总有一种独特的频率,就是这样的频率决定着两人关系的亲疏远近。我和胖妞在相见的那一秒就磁波互扰了,后来我们发现我们共有的频道,就是吃。 从我们相遇到离开,在美国一同度过了近四个月的时间。那个北部小镇,缺乏太多大城市的新鲜事,到处都是无所事事边走路边吃薯片肥胖过度的人。用当地人的话说,我们fit in very well。我想他们的意思不只是我们比起外来者好了那么一点点的英文,而是我们圆滚滚的身材,走在路上,看背影就是自小移民到这的人,那脂肪就是多年积蓄起来的奶酪和黄油,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明。 我们做工的工厂,制造巧克力,每天都提供给我们免费的糖果,只要不拿回家,吃多少都没问题。我和胖妞,在午休时刻,大多时候面对面坐在休息室里,在面前堆起山一样的巧克力,把一块块糖果埋葬在咖啡的苦涩里。那甜苦交替的滋味,在唇齿之间消融,我们默默无言地看着对方,就像两个深情的同性恋。 多年后我无意中看了一部电影,叫做《汤姆·琼斯》,他们说这个一九六三年的老电影包揽了世界上的那么多奖,我忘掉了全部情节,却只记得男主角和女主角面对面狼吞虎咽吃东西的镜头,嘴角流油,场面粗暴。有报道说这是世界上最性感的镜头之一,我回忆了一下我当时和胖妞吃巧克力的场景,觉得这精心安排的镜头和我们那时的深情对望,性感度真得差了好几个星。 我和胖妞的日子幸福得流油,每一种情绪都和食物有关。我们坐在小镇上的赛百味,一边抱怨巧克力工厂的工作辛苦歧视严重,一边盯紧新来的印度服务生,有没有把吞拿鱼在footlong的面包上抹到毫无留白;我们在周五坐一个钟头的公交车,去隔壁城市里唯一的自助中餐馆,把那麻辣的小龙虾一个个欢畅地吃掉,吃到那些一趟趟来收空盘子的小服务员忙得直跳脚,吃到那个在柜台后精明细算的老板脸色越来越阴暗;我们相约去纽约,坐n个小时的灰狗一路颠簸,本来说好去第五大道看看人来人往,结果一下车就在墨西哥小哥的炒饭摊前住了脚,一边蹲在马路牙子上嚷着再来一份,一边感悟生活真他妈太美好;我们坐在夜晚的庭院里,把自己的未来聊得越来越牛逼,手里拿着超市里限量的蓝莓奶酪蛋糕,天知道那些烘焙的师傅在里面加倍放了多少奶酪,让一个又一个平凡的夜晚变得格外幸福……我们钱包紧的时候,胖妞给我煮土耳其的西红柿青豆,我在那浓郁的香气里怀念着我妈的西红柿蛋炒饭,我给她做中国的擀面条,她在加了两个蛋的碗里看见了她爸的金项链。 后来胖妞喜欢上了巧克力工厂里的一个帅哥,帅哥来自蒙古,长相十分粗犷,可是这粗犷和胖妞的体重根本没法比。胖妞邀请帅哥和朋友来家里吃饭,把她所有的手艺都摆在餐桌上。当她和帅哥表白的时候,帅哥一边夹了那最大的一块烤牛肉,一边用世界上最敷衍的话拒绝了她,“你是个好女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被拒绝的那个晚上,蒙古男生坐在楼下和大家谈天说地,胖妞哭着跑上楼,那样苦情的一幕,人人都觉得头顶天崩地裂,因为胖妞太胖了,她跑上楼的脚步沉重,每一步都踏在我的心脏上。那个夜晚,胖妞没有吃掉我们一起去超市买来的蓝莓味奶酪蛋糕,那个孤零零的蛋糕,就摆在冰冷的灶台上,我一边吃掉全部,一边想这胖妞是真的伤了心。 那时工厂有一个男生特别迷我,他的一双小眼睛仿佛要钻进我的灵魂里看个清楚,我却不知道他到底爱我什么,我有一百三十几斤的体重,却只有一米五八的身高,是女生中不被待见的XXL,一个用力的拥抱恐怕都会把他捏个粉碎。后来他要离开美国了,飞机起飞前他给最好的朋友发了一条短信,上面写着,再见了美国,告诉艾米我爱她。再后来,胖妞也走了,她留给蒙古男生一句话,对不起,在我最胖的时候遇见你。 再后来我也走了,我一度觉得我的世界少了很多欢乐,是因为胖妞不在了,我再没有遇见过那样痴迷于食物的女生,坦率而天真,让我看到所有的真性情。那之后我遇见的女生,吃的样子都让我难过,一块小蛋糕都吃个半天,小心翼翼地玩弄着奶油,对食物没有一点虔诚的意味。 我和胖妞互留了邮箱地址,我每周给她写一封信,写我吃了什么早饭,中饭和晚饭,是大炒的还是清蒸的,也询问她的近况,“你吃得可好?”我也写“你知道麻辣拌吗?那是一种很特别的中国北方食物,所有的菜需要水煮,再用十二种材料凉拌……”写道最后,我哭了,我还是一周一次给胖妞写信,胖妞给我的回复却越来越少了,她最后给我写信只有短短的一句,“感谢你,在我最胖的时候遇见你。”我看到她脸书上的照片越来越瘦,关于食物的信息却越来越少,我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背叛,我觉得我胖得太寂寞了。 那个夏天我不再收到胖妞的来信,我对世界的期待变得稀薄,我毕业,工作,再次出国,发胖变瘦再发胖,把身体折腾做很多形状。我对一个男生进行着深深的单恋,表白后被拒绝得干脆,他的朋友传话给我,说他在网上浏览我从前的照片,非常遗憾地说,“你看这xxx,从前瘦的时候还不难看,怎么在最胖的时候遇到我了呢?!”后来我一个人度过很多艰难的时光,食物不再成为我的安慰,因为我再也遇不见一个朋友,把一份超大的比萨放在我面前,陪我变胖地那样爽快。 有一天我在春天里走着,忽然哭起来,周围走过那么多的女生,她们拥有那么多我没能拥有的美丽,她们有一尺七的脚踝和纤细的腰身,她们有可以互换服装一同摆拍的闺蜜们,她们有成群的男孩子围在身边,争先恐后地邀请她们去咖啡馆里坐一坐。我盯紧自己粗粗的小腿,哭得眼泪掉进嘴巴里,我真得不想变成一个该死的胖姑娘。 我开始瘦下去,在某一个程度几乎要瘦空自己,和另一些瘦瘦的女孩坐在咖啡店里,喝不加糖的苦咖啡,用勺子玩弄着吃不完的蛋糕和它厚重的奶油。我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没有讲太多真心的话,最后有人说,“真得是想不通为什么可以有女生那么不尊重自己,每天吃超多的甜食,肥死自己哦。” 我喝光苦咖,想起在胖妞被蒙古男生拒绝之后的一个夜晚,她给我看她瘦时的照片。她站在一颗茂盛的树跟前,脸尖尖的,腰身相当明显,她比一般土耳其人白皙的脸蛋,画着精致的淡妆,整个人笑得高贵又优雅。我不知道胖妞是如何在那个夏天胖成那副模样,穿着加肥的T恤和男式牛仔裤,走路永远身体前倾,臀部向后,像是一架无法起飞的飞机,在地面上愚笨地滑行。 我想胖妞并没有背叛我,她只是比我提早一步长大了。谢谢你,我的小胖妞,在我最胖的时候遇见你,你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令我难过,你陪着我义无反顾地胖下去,在那个脂肪泛滥的的夏天,给了我最壮烈的友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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