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涵: 你好。偶然的机缘翻到你的专栏,一篇篇读下来真的很喜欢。我觉得自己出了些问题,应该说这问题一直存在,最近我才开始正视。我觉得我抑郁了。我有食欲,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看起来无比正常,但就像一本书中所说:“有时候走在阳光下,莫名其妙就会一阵难过。本来该欢乐的时候,却倍感痛苦。长期无法集中注意力,记忆力明显减退,常常悲观、绝望,否定自己。偶尔会设计自己的死法,觉得生无可恋。” 我大多时候每晚睡觉都有一个声音在说:真希望明天不再醒来。“不想上班”的念头扎了根,只要我稍有空闲,比如上厕所时、喝水时它就会冒出来。我有大大的冲动干脆辞职不干,什么都不干。可是,没工作就没钱。 有时候我会对自己说你这是“一拖二懒三不读书”,但是用“要乐观,要生活,要学习”的鸡血式方式无效后,就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妥协,爱咋咋吧,今天这样,明天这样,总有一天会不这样,慢慢熬吧。可是熬过了一个周期我以为自己成长了,战胜了,结果它又卷土重来了。怎么办呢,跟同学朋友说,被回应一句“你就矫情吧”,跟家人更没法说。最近真是有种默默崩溃的感觉,觉得自己像块酥饼慢慢掉渣。 小珂 小珂: 你在信里有两句话非常真切,打动了我。一句是“真希望明天不再醒来”,一句是“感觉自己像块酥饼慢慢掉渣”。我也有过这样的阶段。有两年的时间我是“典型抑郁症状”的活标本:大脑像一台活了500年的笨钟,运转迟缓、无力,无法集中注意力做任何事,看到的整个世界都像是在慢镜头之下,常常会莫名其妙哭泣,讨厌社交,厌恶上班,不想和人说话,知道没人理解自己,也想过各种死法,但并没有勇气,睡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真希望明天不再醒来——想到死亡,竟然是一种喜悦的平静的慰藉。 当初认为自己背负着整个宇宙的痛苦,孤寂、难受。后来我发现我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一个这样的人。我用仅剩的力气,看了许多哲学与心理学的书籍,也做过心理咨询,最后接受了一个事实:我的问题并不特殊,我只是人类存在以来一个常见bug的载体,这个bug不在我身上,也会在别的个体上存在。许多抑郁症具有哲学性的根源:生之虚无——它就像一棵树上必有的虫子,总有一些树叶会被它咬噬出虫洞。 明白了这一点,我就从个人的无边际的抑郁和痛苦里抽离出来了,我明白我要对抗的是一个固有的bug,而且许多个案证明,人可以不被这个bug完全搞宕机,而是可以与之共存下来(我没想过要完全杀死它,那是过于乐观的想法)。 当然也有许多失败的个案,比如我喜欢的张国荣先生。那时候我知道,是该“置死地而后生”了,我接受了“抑郁”随机选中我这个事实,不再否认和挣扎。 既然被推到一个悬崖上,似乎除了跳下去别无他法,我倒不如想象自己是堂•吉诃德,转身对着逼迫我的那个“风车巨人”做一番周旋,看看究竟自己能往前走多少。我就是抱着史铁生先生说的那句话——“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给自己一个探索“生”的机会。 就是那最后一点“看自己究竟能往前走多少”的倔强,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人”所具备的“意志力”与“生命力”。我一直以为我心如死灰,但我错了。一种力量从我搏动的心脏中传递出来,虽然微弱,但坚定清晰,无论结果如何,关于“生”这个谜语,我开始做好准备去解答它了。我见过它的底牌,它不能再拿我怎么样,它对我的苛刻,激发了我的不服。 我想知道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我想知道命运为什么抽走我对它的依恋,我想知道这世间万物为何以眼前的姿态存在着,我想知道活着还有哪些我未知的乐趣……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些复仇似的好奇,恰好是我逐渐恢复的生命力的变身。 我不能告诉你说我从此一路高歌猛进,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真的是走一步算一步,偶尔还会走两步退三步,但我给了自己充足的耐心和练习,像一个婴儿一样,一点一滴重新接受这个世界,一点一滴重新捡回社交能力。我不急,因为前面的时间那么漫长——我曾经嫌它太长而想放弃掉,又有什么好着急的呢? 有时候睡觉前,我还会重复那样的愿望:真希望明天不再醒来,可是这样的时候开始越来越少了,因为每天早晨醒来,尽管我并不那么热爱这新的一天,但我直觉我又有机会拓展一点我的疆域,哪怕这一丁点的变化在别人眼里是微不足道的。这个运用意志力的过程本身,已让我对生命有了不一样的观感,我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味无力和悲观。 你提到了不想工作。被抑郁击中的人会丧失部分社会能力,一定会抗拒和厌恶工作,但我们不能说讨厌工作的人就都有抑郁症——这世界上没有多少人喜欢自己的工作(这是真实的悲惨世界)。现代生活中,很多人的“郁闷”都来自于职场,但完全由工作引发的“郁闷”应该不算“抑郁”,因为这样的“郁闷”通常会因工作的改变而有所改变。 抑郁是一种更恒定的、更和个人基因禀性息息相关的状态,基本上没有外因,而是潜伏在体内,在某段时间或多段时间里爆发出来。在抑郁严重的时候,一个人确实是没有办法工作的,我也深切地知道,这时候粗暴地“打鸡血”就是一种无用的聒噪。但我们也要警惕人性的狡猾与双面性,不要让“懦弱”躲在“抑郁”的盾牌下为虎作伥,成为我们的主宰,不要轻易否定了生命的坚韧性和反弹能力。 你说得对,钱当然是好的,钱可以买到更多的体验和乐趣。但赚钱也是一种技巧,急不来。在一万年以前,如果你是一个原始人,你也要从跟踪猎物开始学习生存之道,哪怕你不喜欢。沉浸于内心的冥想当然有价值,但人不是靠冥想,而是靠行动生存下来。一个原始人可以一边抑郁一边捉野兔子,你也可以一边抑郁一边工作,哪怕效率暂时不高。 你也可以选择辞掉工作、暂停一下。我暂停过,但完全静止、隔离与社会的关系,并不有利于治愈我们对“生”的退缩。你可以把工作当作一个观察他人和了解世界的通道,不用过多PUsh自己,每过一天都可以对自己说一声“我好厉害”。我不敢保证,但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你愿意付出热情去做的事情,就像我找到了写作。人有了热爱的人与事,就与“生”建立了真正的联系。 每个个体的抑郁程度及原因差别都是非常大的,在一个“抑郁”的大帽子下,可能有完全不同的状态,不可笼统而言。对相当大比例的人来说,中轻度的抑郁可能都会在生命里的不同阶段存在过。抑郁无罪,但它确实有转变的空间。我赞同“抑郁是愤怒的内化”这个说法:抑郁是因为人不能把精神的力量自由地投注在外部世界;不能关注社会,去创造和实现个体生命崇尚的目的;不敢去挑战社会,寻求独创与更新;转而只关注自己,对自己不满,把攻击性释放在自己身上。 我们不应该误解和瞧不起抑郁者,但我们确实应该提醒他们这是方向性的错误和勇气的缺乏。我推荐你看罗素的自传,他就是天生有抑郁倾向的人,他在五岁时就觉得人生太长、太难以忍受了,但是他活了98岁,而且活得有滋有味。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就是他意识到人不应该无止境地专注于内心的忧郁,而是可以转向外部世界的求知。后来他捣鼓数学,又捣鼓哲学,还捣鼓各种社会活动,外加谈了无数次轰轰烈烈的恋爱。最后呢,他总结说:“我觉得这一生是值得活的,如果真有可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将欣然再重活一次。” 这就是生命力,能够与冰冷死寂、深不可测的“虚无”深渊所对峙的生命力,它藏在每一颗悲观的心的最深处,就如最暗黑的海底藏着滚动的熔岩。罗素一生的底色都是悲观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这底色上保持着不死的好奇,淋漓尽致地体验完这一生。 抑郁是个复杂的话题,和抑郁共处的过程也有很多变数,在这封回信的篇幅里我难以详尽。这是一个可以一直谈下去的话题,我不觉得它特殊,它就像树上的虫子那样。我不是抑郁症专家,我只是一个有抑郁经历的人。无论谈论它的有多少种不同的人群,以至于有人揶揄“没得过抑郁症都不好意思出来混了 ”,我从不认为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它是严肃的,是生死攸关的。 我不想称你为“患者”或“病人”,我也不想这样来称呼自己,我们不是有病,我们只是(暂时)有些不一样(我支持严重的抑郁者就医和吃药,但即使这样,在我眼里,他们也不是病人,我非常理解他们的较真和痛苦),我们有些问题,可能会需要一些人的帮忙。但更重要的是,我们愿意帮助自己,在“生之虚无”里发现“生之尊严”和“生之乐趣”。 祝:给自己多一点耐心和练习。 宋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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