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韩小暖

他的超能力，就是为我制造童年的快乐

我爸有好多故事。很多个夜晚，我赖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俩随便聊起个什么，就能打开他的话匣子。

比如他当兵时是如何与一只大狼狗结缘，每天早上共同跑步每晚共同看夕阳，然后退伍六年后再回去取资料，与它再度相见两眼泪汪汪；比如他年轻时无意占了外国佬的车位，被人家的车挡在了胡同里，然后巧用千斤顶顺利挪出位并乐滋滋地看着外国佬出来时惊诧得两眼发直的表情；再比如他是如何在澳门旅游时用两千赢到一万然后发扬见好就收、给闺女带回去挥霍的高尚品德。

成长岁月里，爸爸的这些故事，伴随着眉飞色舞的生动神情，成为我最美好最温暖的记忆。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是很富裕，别的同学每个月去吃一次麦当劳，我只有过生日的时候，才能买一个汉堡吃。那时候爸妈在和眼看着要飙涨的北京房价做斗争，过着勒紧裤腰带的苦日子，可他们依然生怕苦了我，于是爸爸开始创造很多别样的惊喜。

他会牵着我，去西单图书大厦，把书店当成免费图书馆，带我看一本又一本的书。然后搬着录像机到隔壁叔叔家，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通宵达旦地把黑猫警长、邋遢大王奇遇记、猫和老鼠、天书奇谈、葫芦娃等等动画片都录成录像带，满满一箱子，供我整个暑假翻来覆去看。他烙饼一流，饼皮香酥清脆，饼心绵软甜糯。我听着油锅吱吱响的声音，探进小脑袋看一看，他就会塞片香肠到我嘴里，然后笑着骂一句“还不摆碗筷去”。

据说，在我更小一点的时候，有一天卧室的门被风撞上，我被锁在屋里。他就三不五时地趴在门上听里面的声音，听到我醒来时，他在外面喊：“别害怕啊闺女”，然后“嘭”地一下把门撞开，看我坐在床上不明所以地咯咯笑。这个在记忆里从来不曾留下的画面，却真实地，成为童年时爸爸的样子，每时每刻都拥有制造快乐的力量。

小学时他借来一台红白机，教我玩超级玛丽、坦克大战。魂斗罗我玩不好，总是自顾自往前跑然后一次次把他拖死，他就坐在板凳上嗷嗷叫，气鼓鼓地跟我吵架。还有一次，他答应下班带我去游乐场，结果他回来晚了，便问我可不可以换一天再去，我不依，站在那里嚎啕大哭，眼泪流得像是要淌出条河才罢休。他无可奈何假装生气却还是领着我去了，赶在游乐场关门前去坐最后一班的激流勇进。我俩坐第一排，淋了个全身湿，他哈哈大笑，转过头看着头发全贴在额头、像小猫一样的我说：“你这倔脾气都是哪儿来的？”

现在回头想想，虽然没有那么多零食和零用钱，可童年里依旧挤满了幸福满溢的美好画面。这就是老爸的本事，用少少的钱和多多的睿智，给我构建了大大的幸福。

我不是温室的花，却在哪里都能生长

爸爸说话的时候，有着好听又逗趣的北京腔，我学也学不会。“回家吧”说成“我们颠呗”，跟陌生人聊天问起别人的家庭背景叫作“盘盘道”，生气叫“搓火儿”……这些奇妙的措辞用句，加上他的动作表情，活脱脱是一出京味儿剧。有时候，讲讲故事，再配合着“后来你猜怎么着”，一个个小悬念能让一屋子的人都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

小学升初中的时候，我们搬到市中心的新家住。以前一直和妈妈睡，如今条件好了，有了自己的小小卧室，却怕黑怕鬼，眼睛都不敢闭上。他不惯着我，坐在我房间的椅子上，看我睡着后再离开。有时候我偷偷眯着眼睛偷看，看他坐在小小的椅子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可他说，“我总要逼你一把，毕竟未来你还有更多事情要一个人去做，如果每件事都害怕的话，怎么能独立呢？”

有时候总在想，多幸运拥有这样的爸爸。他那么宽厚，睿智，小时候吃过的苦，随便讲一个故事给我，都能赚出满满的眼泪。可是，每个过去都有意义。心中的扣，不知道多少个夜晚，他都自己为自己解开。所以，换来了一份生活的好心态。

“我对你唯一的期望，就是未来无论你的生活中少了谁，都依然能勇敢、独立地向前走。”他不给我温室教育，公主待遇，却让我更加懂得付出，懂得珍惜，在任何地方都能继续生长，勇敢无畏。

很多年我都一直以为，我会长大，他却绝对不会老。

搬家，择校，他托了朋友，花了钱，把我送进重点初中念书。大人世界里的这个人情，偿还得格外艰难，每个周五，他都要把叔叔的女儿从郊区的大学接回家，一接，就是风雨无阻足足三年。可我对读书这件事真不算擅长，只考到一所普通的高中。他叹口气，问我：“要不然再花五万，把你留到这所学校继续读吧？”

我不肯，说什么都不肯。我说，读书在哪儿读都一样，何况换个环境，说不定能有不一样的提升。我自己的未来，就让我自己选吧。

事实证明，有的人擅长读书，而我就是不属于这类人。我勉强读完高中，考了个依旧一般的大学，没能实现自己学播音的梦想。他是世界上最能直言不讳直戳我心的人，我们偶尔也硬碰硬，他总说：你要是男孩儿啊，我早揍你了。

我不是男孩，但有时候却被他当成男孩养了。

大学时想买电脑，他让我去商场打工，大年三十到大年初六，每天一百块，在超市门口的寒风里站八个小时，一路颤抖着回家，脚冰凉僵硬到鞋子都脱不下来。他说，你赚的钱不够，我可以帮你出另外的部分。家里如今不是买不起，可是我要你知道，世上不该有白来的东西。伸手要来的，远远不如自己赚来的。

多少人惊叹他对我的狠心教育，可正是因为这样，从学校到职场，我无所畏惧，一个人拖起行李箱便敢去任何地方，我坚持着自己的梦想，做了自己的电台，发表了几十万字，拥有了无数真心的朋友。他看着我一点点成长，走向了从没预料过的、美好的远方，终于不再计较当年我择校的任性，松了口气，眉宇里重新换上了掩不住的骄傲。

有一次我们一边吃饭，又一边提起这些陈年旧事。我听得出他语气里藏不住的责怪，说当初就不该依我，才把学业耽误了。然后他笑着说当年简直气坏了，差点半夜吃速效救心丸来挽救自己气急败坏的心情。

那一天，我才终于敢把多年的秘密说出口。我说，那个时候，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只是在中考出成绩的那个晚上，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绝对不要、再也不要让爸爸再为了我，在暴雨或雪天里，去接别人的小孩回家。我相信我能自己为自己打造一个好的未来，而无需依靠一所不该属于我的学校。

我和爸爸年轻的时候太像，倔强和固执和他有一拼，青春期的很多夜晚，我们都能把一件小事吵成天大的架，语言成为锋利的刀子，划伤过彼此的心。但时间终究让我们愿意放下固执，并且明白：越是懂得使用语言的人，就越该用语言去温暖和治愈我们最深爱的人，而不是任凭它去制造和堆砌伤害。

那晚爸爸并没有说话，可我想，他早已懂得我对他的体谅。

我的成长，便是他老去的证明

可是时光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就算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他还是老了。

再不愿意染发也必须用染发膏才能盖住蹿长的白发，看个电视会睡着，稍微累一点，便腰痛得直不起身。他常常开始不经意地“忆当年”，好像再不说就会忘记一样，一遍一遍地讲着过去的辉煌和这一生的疲惫。他偶尔固执又霸道，像个坏脾气的老头，在老去的路上和时间任性做对。

2011年4月，我带他和妈妈去青岛旅行。距离上一次全家旅行，早已有十年的光景。当时的我懵懂无知，他牵着我办理去西安的登机手续，把靠窗的位置让给我。他帮我扣安全带，在我吵着耳朵痛时教我怎么缓解。

而十年后，一切的订票、住宿和行程都由我全权负责，启程青岛的过程里，他掩饰不住地高兴，“我们也终于有个助理了”。

中途停站，哪怕只有两分钟他也要凑到车门口抽根烟，我老话重提劝他戒掉，他笑笑地说：都抽一辈子了，大概戒不掉啦。他的腰不好，多年开车落下的旧伤，让他不能长时间陪我从早逛到晚。所以我们早起，去海边散步之后，他就要回宾馆休息，才能下午继续出来走走看看。

有个夜晚，妈妈去超市买手信，我俩出去散步。我不肯原路返回，偏要走另外的路，结果我不知道青岛的路并不像北京一样横平竖直。我们迷路加兜圈子，足足走了快两个小时才走回去。路上我说，要不然打个车吧，他却怎么都不肯。那个以前走过无数城市和国家的他，终于渐渐开始追不上我的步伐。

那晚回来后，他睡得特别沉，第二天一早我妈责备我，他在一旁小声为我辩解：“闺女说让打车来着，是我不答应。我想着难得一起出来，就跟她多走走嘛。”

轻描淡写的话，却让我的心酸得流泪。我在想，他这样猝不及防地老去着，那我们一起去肯尼亚看动物迁徙的愿望，得快点计划了。

再无奈都好，时间从不肯为任何人停下或倒退。所幸，我的成长，便是他老去的证明。

偶尔几次，我坐夜班机出差回来，他在机场接我。我俩顺路买点凉菜，回家就着啤酒边聊边吃。我给他讲旅途上的故事，遇到的人，还有一路的感慨。曾几何时，我不再是躲在他身后需要保护的小女孩。我越走越远，踏遍中国二十三个省，六十座城市。我们坐在一起，用平等的姿态聊工作，聊人生，像多年的老朋友，因为知己知彼，所以有着无穷的默契。

我早已变成了你

那年我决定辞职，想要为自己勇敢一次，选择更想要的人生。他沉默，点了点头，默许我的决定。他知道从不莽撞行事的我，既然开口，便必定已经深思熟虑。而我也懂他，不需要他叮嘱，妥帖完成所有交接，然后告诉他我新的方向和计划。

其实，我并不是个乖孩子，或者说，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从一个习惯满足旁人要求的乖孩子，愈发叛逆。试图挣脱掉很多的束缚，追寻我永远无法舍弃的自由。我开始自我，爱护自己的羽毛，不再向世界妥协。而这个过程里，我的爸爸和我，一同在面对我的改变。我们也争执，也在很多个夜晚不欢而散，但我想，他总有一天会真正地接受与认同，因为每一次当我向他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都意味着我早已传承了他的勇敢和坚定。

爸爸的朋友们都说我像他。有着他的勇气，敢闯敢拼。女儿，是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好证明。从最初选学校，选专业，到现在选工作，选过怎样的生活，他和很多人的爸爸不一样，从没打算把我呵护灌溉，而是愿意让我头破血流横冲直撞，自己去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的真相，不管好的。

他说，自己选的，就是好的，真不行了，爸爸再帮你想办法。

他不溺爱我，从不娇惯，所以有时候也很霸道很凶。不许我任性妄为，不许我跟妈妈发脾气，不许我随便说放弃，不许我对别人不好，不许我记恨任何伤害。因为这些不许，我把孝顺、坚持、责任、宽容……都装进心里。从不敢忘。我想，所有我收获的爱，都是源于，他让我成为了一个拥有爱的人。

女儿，最能肆无忌惮、理所应当享有爸爸最多的爱。无需对等，也不必偿还。可以撒娇发脾气，你生气她还有本事更生气，可她赌气不吃饭你就会笑嘻嘻地把饭端来叫她小气鬼。你为她骄傲，她会甜腻腻地对你笑，让你尝她的手艺，会靠在你肩膀陪你在深夜看台球。举着棒棒糖的女儿，梳着娃娃头的女儿，哭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女儿，磕到头伸手揉着然后委屈撇嘴的女儿，穿上新衣服蹦蹦跳跳的女儿，说话一声比一声甜的女儿。

世界上所有的相爱，都是为了在一起，却只有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为了与他们分离。或许终有一天，这个女孩会去很远的地方，会爱上别人，会因为别人而受伤，她会不再那么依恋你，会爱另一个男人比爱你还多，会离开你的家，离开你的怀抱，义无反顾奔赴地自己的人生。

多么伤感，可我也是那样的女孩，无法给你任何承诺。我知道我会离开你，不能永远守着你。只是，我也知道，我早已变成了你，在任何时刻，带着你的影子，丰富着你所给予的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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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打绿《小时候》

文/主播

韩小暖，作家

我不是温室的花，却在哪里都能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