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十三

她第一次跟圈圈打交道，还是实习期。社里要把一部大型纪录片改编成丛书，让她试试能否参编。那时圈圈已经进社两年，对照样张指示要领，给她材料，让先试写一篇。在初出茅庐的她眼中，圈圈的认真和公事公办显得居高临下，不喜在心中一闪。

又几年，人员变动，调到新的部门，推开门几张笑盈盈的脸，其中就有圈圈，温柔可亲地打了个招呼。“三儿，你终于来啦。”是说没正式调过来的时候，她们已经间接有不少合作。

一来就陀螺似的忙个不停。主任传了国外版权书单给她，两人共同挑了十本书，她去跟领导汇报，领导圈出四本。主任说，编辑室内部要平衡，于是分了一本给圈圈。主任在其位谋其政，团队之间理应互有帮衬——圈圈拿到任务的时候却迟疑一下...问主任：“这个选题不是三儿的吗？”

一个北方的春夏之交，下班后，眼看着窗外黄昏柔和，风声却刺刺打在玻璃上，带来一层显见的灰尘。晚高峰的聒噪也开始了，城市霾一样浮在半空，让人没有亲近的欲望。她打开word，发现圈圈也没走，长马尾用手一拢，就势倒在长沙发上，在玩手机。

她们都不打听，不窥视，却毫不尴尬。不知道这样舒服地静默了多久，圈圈说：“晚上要去参加答谢宴，妈蛋。”

“带上你的猫把钱吃回来。”圈圈养了三只猫。

“就因为怎么都吃不回来所以惆怅。”

都笑了。夕阳斜斜打透窗子，两个人都金灿灿的。

又一会儿，圈圈起身拿了包。“走啦。”一扭身已经走出去，她又说了句打趣的话，圈圈的长头发和笑声都一甩，消失在门口。她早习惯一个人加班，此刻却有点若有所失。她要是男人，这一刻该已经爱上圈圈了吧——她历来喜欢相处舒服的异性，觉得如果不能相处，别的都是妄谈。

后来部门换了领导，版权书这块由圈圈和她一起做。相较而言，她更外放，常负责与版权公司、译者、设计的联络，而圈圈更能沉下心来把各种信息加以筛选，两个人俨然是个小团队。下班前的半小时，都不太忙的时候，她们互相在QQ或微信上传段子，发表情，转载帖子——编辑室的布局是背靠背坐，东西发过去，很快就听到按捺不住的嗤嗤的笑声。这就是忙碌一天的福利了。

一次结伴出差参会，她半夜睡不着，又怕影响圈圈睡觉，把手机静音了猫在被窝里玩。没一会儿，听见窸窸窣窣的，回头看，是圈圈在床上坐起来了，正用梳子理着长头发。她有点怕，“圈？”

“嗯。”

原来不是梦游，只是都睡不着。

她们聊天。做编辑以来各自的心得，多少辛苦，是这点收入根本弥补不了的。那为什么还当编辑呢？说出来肉麻——理想吧——要不是喜欢书，想把事情做好，谁会干这个？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她们还在说对既往和当下手里一些选题的想法，并没有褒贬任何一个具体的人。这一夜畅谈，让她触到圈圈性格中的沉静和涵养，是即使在淤泥中仍然能出淤泥的。

第二天午后在会场展厅之间的草坪边上晒太阳，圈圈问她：“三儿，要是有一天不做编辑了，你会去干什么？”她想想，说写东西吧。圈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知道，以圈圈的能力，绝不是没有选择，只是真心喜欢这份工作罢了。

朝九晚五的日子里，在更多需要一起做的工作中，无论看选题、定译者、修改封面还是对合同条款的推敲，她们总能达成一致，合作效率高，也愉快。她自知不是帅才，总想有个好人儿领着参谋着，于是忍不住憧憬以后都有圈圈在，觉得真是安心。

看见喜欢的东西，或者别人送了什么好东西，她总想留一份给圈圈。常是到了办公室嘻嘻笑着叫圈圈，圈圈侧身过来，她递过去，圈圈也嘻嘻接过来，说声谢谢。一次聊起喝酒，没想到那么文静的圈圈一个人的时候也喝酒，而且是伏特加。她说她很少一个人喝酒，但写东西的时候偶尔喝一点百利甜，当糖水，当零食。

没几天，圈圈在背后叫她：“三儿？”回过头，圈圈递过来一大瓶百利甜，她也嘻嘻接过来。

一个上午，实习生突然惊呼：“圈圈姐你怎么哭了？！”圈圈连连摆手说没事，有点不舒服。说完在身后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到走廊来。

站定了，圈圈说被钦点去了集团，新岗位是行政职位，不能再做书了。她听了一愣，知道圈圈一定舍不得不做编辑，但一是领导钦点，恐怕由不得你选择；二是集团到底是上级单位，平台比社里高，去了算是升职，总体来说是好事。她这样劝着圈圈，伸手想为她擦眼泪，没成想自己的眼泪早噼里啪啦止不住。

不到离别的时候，不知道这么舍不得。圈圈大她一岁，姐姐一样劝慰她，“别哭了，我也舍不得你。”

走之前，圈圈说有个朋友会算紫微斗数，老早就算出圈圈今年工作会变动，真是准，于是也把她的八字要了。结果很快回来了，说她少有文采但颇为奔波，没有贵人相佑，都是自己拼搏，事业转折就在三十岁这一年，跟圈圈前后脚。她笑：“哪有啊？这回恐怕要不准了。”

这之后没几天，领导突然找她，说社里决定任命她做编辑室主任。刚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圈圈来电话，她说了这事，圈圈高兴得在电话那头喋喋地说：“好事啊，三儿。三儿，好事啊。”

她有点没底：“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你行。”圈圈斩钉截铁的。

“你要是不走，主任一定是你。”

“三儿，很多事情就是机缘。你想想那几本书本来就是你的，要不是后来分给我负责，钱就是你挣。”

她一惊。在职场上，无非拼业绩拼名声，换了别人，就算心里这样想，也未必承认。

圈圈又说：“我之前总是想，有一天三儿肯定能上来，我们一起做书多开心。”

又一惊。虽然马后炮有虚伪之嫌，但想圈圈一定知道是真心，于是也说：“其实我一直想你能带我一起做书就最好。”

她早想好好写写圈圈，耐着自己急匆匆的性子，临摹一样，把沉静洁白的圈圈不疾不徐地画下来，可借口总比动力多。年假，她去了雪乡，因为圈圈平时集邮戳，她写了一张明信片寄给圈圈，一提笔，就想到廖一梅的话：“这世上，我们遇见爱，遇见性，都不稀奇，稀奇的是，遇见了解。”她想圈圈应该会笑笑把这句话接过去，正如调职前圈圈在微博上写的“不离别不知眷念深，即使平日各自忙碌不相闻”，她只当是给她的，也自笑笑接过来。

原来不是梦游，只是都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