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赴纽约进修的胡因梦在决定去探望一位潘玉璞阿姨之前,她内心充满忐忑。 因为这位潘阿姨是他父亲的第一任妻子,还是被她父亲用不太光彩的方式抛弃的。 胡因梦的父亲胡赓年幼年丧母,由姑姑寄人篱下将他一手带大,这导致他性格敏感脆弱,一直十分渴望温情。在东南大学读书的时候,他认识了潘家小姐玉璞。胡赓年生得一表人才,身材高大,举止斯文,很受潘小姐及其母亲的喜爱,给予了他无微不至的关照。他在潘家找到了自己失掉已久的母爱,出于感动和对温情的渴望,他和潘小姐结了婚。 仅仅是因为感动而成就的婚姻,基础一定是薄弱的,再加上胡赓年早年寄人篱下,导致内心自卑,敏感多疑,总是怀疑自己不被潘家接受,过分的维护自尊心反而让他像个刺猬一样,处处计较纠结。他们的夫妻感情很快就变得疏远,在这种压抑下,胡赓年在东南大学还有两年没有读完,就匆匆逃出国,去日本的早稻田大学读书。 这是胡赓年一生的性格弱点,当问题复杂到不可解,他便开始逃避,选择不去面对,也没有交代,就那么一走了之。 回国后,胡赓年辗转来到沈阳,担任青年团主任和《中央日报》社长,还选上了立法委员。这时候,他结识了胡因梦的母亲,璩诗方,一位很有风韵的精明少妇。璩诗方主动对胡赓年发起追求攻势,给他写了很多动人的情书,让胡赓年难以招架,最终也陷入情网。 彼时,他们各自都有婚姻,谁都不是自由身,但在当时混乱的政治局势下,人人自危,不知该往何处去,每个人都有一种及时行乐的末世心态,这样的事情也司空见惯。他们脱离家庭生活在一起,既没有正式离婚,也没有正式结婚,只是周围的人看他们在一起久了,默认了他们的夫妻身份。 就这样,本来回到沈阳后,胡赓年和潘小姐的婚姻曾经一度出现过转机,但因为璩诗方的介入,以及她密不透风的追求,让胡赓年犹豫不决,也让潘小姐心灰意冷。她选择不再等待丈夫的回心转意,转去美国读书。而她和胡赓年的两个儿子却始终都不愿意原谅父亲的绝情,终生都不肯冠上父姓。 胡因梦很清楚父辈之间的这段前史,她既同情潘阿姨,也很好奇自己的到来会引发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士怎样的反应。 她来到联合国拜见潘玉璞——潘玉璞孤身一人赴美读书,拿到了硕士学位,考入了联合国,已经做到了统计部的主管,现在被同事称为“Y.P.PAN”。 第一次见面令胡因梦意外,潘玉璞拥有一件宽敞堂皇的西式办公室,却是“一位梳着髻、脸色腊黄、一点妆都没上、穿着十分朴素的老太太”,人与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得知胡因梦的身份,她并无怨怼,也没有扬眉吐气的傲娇,只是洒脱地说:“啊,胡赓年还有一个女儿啊!”她很快便接纳了胡因梦,两个人经常见面往来,对胡因梦像对女儿一样,她并不掩饰对胡赓年的赏识,“你爸爸年轻时太帅了,以后谁也看不上眼了。” 胡因梦在这位慈祥的长辈身上看到了女性的新境界,十分敬佩潘阿姨的豁达和坚强。那时候的胡因梦已经在影坛上漂泊数载,见识到了女性在社会上立足之不易,她完全可以想象,一位缠过足又放开的旧式妇女,能漂洋过海来到异国占据一席之地,这里面应该有多少心酸不足为外人道。 胡因梦之所以对潘阿姨的故事特别有感慨,是因为她自幼年开始,就看到母亲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璩诗方与胡赓年的婚姻在度过了几年的恩爱生活之后,便急转直下,开始出现裂痕。璩诗方童年不幸,无所依靠,全靠个人奋斗在社会上立足,所以性格中有非常强势的控制欲望,而胡赓年遇到矛盾便会压抑在心里,不沟通,只是任由这些问题像滚雪球一样越积越多,最终变成无法弥补的巨大分歧。 胡赓年开始不回家,而璩诗方的性格又让她无法放下身段去挽救这份感情,只能将多余的经历宣泄在麻将桌之上,每天必打,风雨无阻。在不能打麻将的日子,璩诗方则是情绪焦躁不安地在家里走来走去,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这种压抑、悲观、绝望的气氛,给童年的胡因梦带来极大的心理阴影,也整整影响了胡因梦的一生。 当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掌控丈夫的时候,璩诗方开始转而掌控胡因梦的生活。母女俩一直生活在一起,胡因梦所有的的收入,全都交给母亲管理,由她负责投资。虽然已经衣食无忧,但璩诗方骨子中的不安全感让她依然省吃俭用,而且已经到了已经无法叫人理解的程度。牛排舍不得吃,旧毛巾都快成了抹布了也舍不得换,买了十年的罐头也不扔,口红用到头用簪子挖出来当胭脂继续抹。 她不仅这么对自己,也这么对女儿。胡因梦每个月两万块台币的零用钱,数十年都没有涨过,辛苦工作回到家吃的都是粗茶淡饭,哪怕只剩两根豆芽也算一道菜,需要置办时装还得额外申请,常常会因为母亲不准而发生争执。完全不能想象一个大明星会过着这样的生活,无奈之下,胡因梦只好闹独立,自己找了个房子搬了出去。 在这阶段,胡赓年已经与另外一个女子生活在一起。璩诗方不肯离婚,也不愿意原谅他,直到胡赓年去世,她依然消不掉内心积蓄了这么多年的怨恨,“你总算死了,我活得比你长,我赢了。” 想到潘阿姨的平和,再看看母亲的悲惨,胡因梦深深感到,“与其说传统束缚了女人的发展,倒不如说是女人心中的恐惧裹住了自己的脚。同样是上一代的女性,一位被丈夫抛弃了之后并没有否决自己的潜能,反而发展得如此独立与完整,另一位却在麻将桌上消耗了大半生的创造力。” 璩诗方与潘玉璞都经过了同一个男人的生命洗礼,都曾经被同一个男人喜爱过也厌憎过,却选择了不同的结局。 璩诗方本也有机会获得潘阿姨那样的人生,她有才华有思想还有强悍的精神支柱,可惜,她都用在了与一个男人纠缠不休之上了。在她生命的弥留之际,她叮嘱胡因梦,务必要在自己的碑文刻下“抚孤守节”这样的字样,以彰显她将这一生的功绩——即使丈夫已经抛弃了她,但她也没有抛弃自己身为女人的节操。这是她需要为自己一生的痛苦所做出的交代,而胡因梦只觉得悲哀,“传统的价值观不知断送了多少妇女的福祉,贞节牌坊绝不是什么荣誉的象征,她根本是父权社会发明的一种最残酷的刑具。” 上一代的恩怨看在下一代的眼中才有一个更清醒的轮廓,而当事人却始终沉浸其中,终生都为此受害。 现实中没有贞洁牌坊了,不代表精神上就没有了。很多女人纠缠于男人的伤害而不放手,因为“你毁了我一生”,她们死都不肯原谅也不愿分开,这种好与坏都一定要捆绑在一起的思想正是被传统价值观裹挟了的结果。 面对伤害,在痛苦之余,终将要学会宽恕,这并非是要做没有原则的圣母,也不是给予对方的福利。而是宽恕是强者的行为,当你愿意看开别人给予的伤害,在这一刻,你已经超越了他的境界,成为比他还要强大的那种人。潘玉璞为何能在这三个人不幸的故事中,侥幸逃脱,因为她先学会了宽恕,所以她也最先得到解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