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荷西

1.

季棠最讨厌吃芹菜。妈妈辛苦包好的芹菜肉饺子，她把碗推了老远。妈妈虎着脸说：吃掉。她捏着鼻子吃了一口，然后吐了。

上学的路上，季棠遇见了汪欧。

“你哭什么呀？”汪欧从来没见过季棠哭。因为在学校里，她是个十足的女汉子。每天课间玩游戏玩得满头大汗，老师骂也只是嘿嘿一笑。他还见过她用砖块砸破过一个男生的头。

“关你什么事？”季棠因为妈妈不懂她的心而生气，对汪欧没好气。

下午第一节课结束后，坐在季棠后排的汪欧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写着一行字：“心情好点了吗？”

季棠回头瞪他，噗嗤笑了。

季棠是个好看的姑娘，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齐刘海又柔顺又婉约。她13岁，是很多情窦初开的小男孩们心目中的小小女神。

有个陈同学一直追她。用陈同学的话说，从小学开始，他已经爱了她很多年。并且他追爱的方式特别粗暴，就是寒暑假玩偶遇，勾引和贿赂她的双胞胎弟弟，每天放学围追截堵。

汪欧撞见的那一次，就是季棠被陈同学和他的几个朋友围截住。季棠小小的一只被堵在路口，却一点都不怕，也不像别的女孩那样会害羞。她让他们滚开，然后从脚边捡起一块砖头就砸了过去。

一个小伙伴的头立刻开了花，血流了一脸。陈同学本来的款款深情，立刻变成了暴怒，骂着：“你是不是有病啊？”一把把季棠推倒在地。然后几个人慌慌张张地跑开送小伙伴去包扎。

汪欧走到她跟前时，她刚拍拍屁股站起来。汪欧问她：“没事儿吧。”

她苦笑的时候露出小虎牙：“应该......没什么事儿吧。”

汪欧就觉得这姑娘没心没肺的，也挺难追的。刚那男孩挺惨的。

那时的汪欧还没有爱上季棠，所以也没有真正领会到她有多难追。

被打破头的同学请假了两天才来学校。季棠有几天都惴惴不安。但似乎并没有人找她父母要说法，也没有老师拉她去办公室聊一聊。

只是，陈同学之后再也没有围截过她。他的那些小伙伴们也不再嬉皮笑脸地帮他带话。

季棠内心漫过失落的涟漪，散了又来。

2.

汪欧喜欢上季棠的那一天，是个奇妙的下午。阳光洒满教室，老师让自修生理卫生课本上的“发育”篇章。教室里女生们都在小心翼翼地安静着，男生们都在嘻嘻窃笑着。汪欧转着笔，翻着书，笔落在了地上。

他弯腰去捡笔，看到季棠的手搭在椅子上。那手白嫩小巧，无法形容的动人。完全不能解释当时的心理动机，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

她当即就把手抽了回去，低头一看，正迎上汪欧傻了的脸。

她轻轻一笑，没当回事似的。但已经坐正的汪欧，迎着她的后脑勺，发了一整个下午的呆。

那个奇妙的下午，那个奇妙的手碰触的感觉，让汪欧开启了一扇神秘的门。之后很久很久，他流连在那门口，想进去一探究竟。

汪欧成绩好，是班里的第一名。第一名是什么意思？就是闷闷地，每天只会用功念书的人呀，所以季棠从未想过汪欧会喜欢上自己。在他有事儿没事儿找自己说话的时候，他偶尔盯着她的脸愣神时，她都没在意。

她也找他呀，不会的题目只需要问他就好了。他知无不言，恨不得把自己的大脑借给她用。

也许是因为每天都可以看到她，所以那时的喜欢，似乎还是可控的，被埋藏了在心底的最深处。

可到了高中，被分到不同的班级，心和大脑似乎都撒欢了。他经常在课堂上，自修时，课间发起呆。他一会儿跑在草原上，偶得的最美的一朵花是季棠的笑脸。他一会儿在仰望星空，最亮的那颗星是季棠的眼睛。他一会儿在海上逐浪，浪花就是季棠的笑声。

终于忍不住的时候，他行动了。他和之前追求过季棠的陈同学一样，开始跟着她。他一早起来，在她家的胡同门口等她一起上学，晚自修后，尾行她回家。

比起陈同学的粗暴，他的还算比较文明。

并且，他也开始贿赂季棠弟弟。弟弟过生日时，收到了这位大哥的生日礼物。一个随身听，10盘磁带。这是当年很大的礼物。

弟弟和汪欧成为了好朋友。汪欧带着成绩好的光环，开始频繁出入季棠家。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心没肺，汪欧每次去，季棠都热烈欢迎。季棠的父母也是，不止一次地要汪欧能帮季棠提高学习成绩。

后来，汪欧借走了爸爸的大辞海。还回来的时候，直接交给季棠，打开，里面夹着一封长达34页的情书。

3.

情书季棠只看了个开头和结尾。开头是：亲爱的棠棠。结尾是：我会永远喜欢你。

季棠收到的情书太多了，她根本没兴趣看这长篇大论对自己喜欢的诉说。她把那信折一折藏了起来。

她对汪欧只是朋友的感觉。觉得他人不错，并且靠谱。可这么靠谱的人竟然也想这事儿，她有些无法理解。

何况季棠有喜欢的人了。还记得曾经那个粗暴在她世界里围截的陈同学吗？季棠曾经一直讨厌他，却在他不出现的时候开始怀念他。她想到自己曾经闯下的祸，也许是陈同学帮她揽下了所有罪责吧。

季棠准备给汪欧回封信。她趴在床上写完了那封信。大意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对不起。但也许是被触动了心事，她的回信里大篇幅地讲了对陈同学的怀念。

写完后，她很困，也有点惘然。信塞在了枕头底下。第二天上学时，完全忘了这事儿。

晚上回家，被父母叫进房间。爸爸不知道抽了多少根烟，妈妈让她跪下，把她写的那封信扔在了她面前。

那晚季棠真是百口莫辩，大哭一场。

倒不是生气郁结，而是父亲抽烟时凝重的样子让她心酸。她觉得她平静的家庭生活就这样被打破了，她觉得她好长时间都无法面对父亲的眼睛了。

信被撕碎扔进了垃圾桶，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再和汪欧说一句话。就算他依然去她家找弟弟，就算父母依然对他很客气。而她的少女心事也在顷刻间被压抑，被掩埋。

4.

情书送出去，汪欧就开始后悔。而当季棠对他冷若冰霜了，他更是后悔不迭。恋爱，真的是一件毁脑的事。那段时间，他像是智商不够的人玩魔方，心心念地只能把一面拼凑整齐，而其他面完全杂乱无章。

他的成绩开始下滑，每天苦思为什么，甚至还偷了老爸的酒喝。

他对她说了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呢。他恨不得把皮肉都剥开了给她检验，他的整颗心都装着她。他为他们预想了一辈子的事儿了。他那样想和她一起走一辈子。

在季棠弟弟的告诫下，汪欧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接下来的高中生活开始回归，高考之前，他没有再找过她。

高考结束后，两人去了不同的城市。他打了无数电话给她，也写了无数的信。那些信雪花片一样地飘来，或者发进了季棠的电子邮箱。她只回复：不。

寒假回家，汪欧又开始出现在季棠家，和她弟弟一起混。后来有一次在她家吃饭喝了酒，喝多了，一把把正收拾杯盘的季棠摁倒在沙发上，问她：“为什么不接受我？”

虽然很快他被拉开，但季棠被他眼睛里的火吓到了。他蹲在地上开始哭，她越发着恼，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你给我滚！”

汪欧也很想滚呀，如果不是心不受控制地被一只小手紧拉，如果不是这喜欢已经爆棚无处倾诉，如果，不是初恋。他想起曾经被她骂过滚的陈同学，只觉得自己也许比他还要可怜100倍。

很长一段时间，季棠没有再见过他。

季棠后来开始恋爱，和陈同学。那一场她以为可以百年的轰轰烈烈的爱情，是另一个故事，却终究以分手告终。

分手后，季棠在大学校园的南湖边，独坐了一整晚。风吹着她，很冷，很孤单，也很绝望。

你给过别人的痛苦，也许会由另一个人偿还。季棠终于明白了汪欧摁住她时眼睛里痛苦的意义，也明白了他的眼泪还有自己的决绝与狠心。

5.

很多年后，当季棠回忆起这段往事，说过一句话：“我们应该感谢曾经爱过我们的人，那是生命中的光，照亮我们的美好，也扫去自卑的阴霾。”

大学毕业后，季棠远走他乡，开始生命中的另一个旅程，很少回家。家里换新居搬家时，弟弟在她房间床头烂了的缝隙里找到了那封汪欧写来的长信。

隔着电话，弟弟打趣地读给她听。听到“以后我要带你去你的理想国，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要过最幸福的日子”时，季棠虽然笑着，眼泪却掉下来了。

那时的季棠，独在异乡为异客，有一个不咸不淡可以结婚的男朋友，已经慢慢接受生活中似是而非的灰色。这样美好的话，是她在其他人那里都没有听到过的。

可是，他当时说给她听时，她捂上了耳朵。

那是季棠第一次，从心底很认真地对汪欧，还有曾经对她表示过喜欢的人，说谢谢。

时间悄然溜走，把成长之痛一次次地刻在努力奔跑的人身上。她强大了一点，淡然了一点。他也是。听说，他有女朋友了。听说，他开了个小公司，赚了点钱，又赔掉了。听说，他分手了......

6.

他们后来又见过一次，是在季棠的婚礼上。

他穿得比新郎还漂亮。换完礼服，季棠从化妆间出来，他正在门口等她。他向她伸出手，端住了她的手臂。他们慢慢地走过人群，她听见他小声低语：“来，我送你去你的理想国。”

也许，每一个没能在一起的爱人，都赠予过彼此的幸福。而此刻，祝福是最好的再见。

*作者：李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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