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绒绒 那一年,香格里拉还没有被大火烧。 一个骑行游侠骑着他的自行车从重庆一路向西狂飚,要去香格里拉一个叫做纳帕海的地方。狂飚是他的美好愿望,三百公里以后,他做了一个龟行者。 龟行者叫李愿,大四毕业那一年,他没有找工作,买了自行车之后,除了一包破旧的行李,穷得只剩下时间。 李愿不知道那帕海在哪里,也不知道和它的距离究竟有多远。GPS告诉他:很远很远,一路往西。 在遇见那娜之前,李愿以龟行的速度一路往西,住最便宜的旅馆吃最便宜的盒饭,但从来都不知道乞讨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那一天,风和日丽,蓝天底下挂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白云。用最破的相机随手一拍就是一张明信片。有人告诉他,越往西天空越好看,但空气少。你要不背个氧气包。 那一天,李愿兜里还剩下18块钱。他的选择性困难症在这一天失效了。手机欠费100多,住个小旅馆50多,连洗个澡还要20块,吃个拉面10块钱。氧气包,是奢侈品。 他只能吃个拉面。 拉面馆挤满了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在面馆的角落里,有一个和他穿着一样的骑行者,大口大口地吸着面条,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姑娘。李愿坐到姑娘对面唯一的空座上。 姑娘抬起头,说:你终于来了。 李愿被问一愣:和我说话呐? 姑娘说:你先坐着,我出去一趟。 李愿觉得姑娘真奇怪,但顾着吃面没理会。 据说如果你遇到奇怪的人做出奇怪的事,那么她一定有她奇怪的理由。不出十分钟以后,李愿终于明白这个理由是什么。 拉面馆的伙计跟李愿说:两碗面,20块钱。 李愿说:你搞错了,我只吃一碗,10块。 伙计说:我没搞错,你和姑娘,一人一碗,一共20块。 李愿说:我不认识那姑娘。 伙计把碗一摔:你当我傻呢?不认识还坐一桌聊天? 李愿最后还是带着他的18块钱全身而退。后来他回忆起来那段经历的时候,说面馆的老板是半个好人,完全是个好人还算不上。 因为李愿跟他解释说:我和那个姑娘真不认识。 老板豪爽得很,分文不取,放他走。 李愿刚蹬上自行车,听到老板跟伙计说:以后这种人不要拆穿他,为了20块钱就要说谎的人,活的得有多难艰。 李愿头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经自己的公正且客观的评价:艰难,得有多艰难。他用力一蹬,自行车“嗖”的一声扬尘而去,他再也听不到那半个好人的声音。 接下来的半天,李愿逢旅馆必停。专挑又脏又破的旅馆停。 他把自行车一歪,一中脚踏到地上,咧着嗓子喊:18块钱能住吗? 人家回答他:去去去。 黄昏的时候,李愿的车停在一个小旅馆门口,里面的人正对着一个骑行的姑娘说:去去去。 李愿一眼就认出来那个姑娘就是在小面馆里与他搭讪的奇怪姑娘。 后来两个人把话说开了,都到纳帕海。李愿决定不计前嫌,带着姑娘,俩人一路结伴着寻找一个可以借宿的地方,李愿跟她说:你知道吗,我差点被面馆的伙计把脑袋敲出一个洞。 姑娘倒吸口凉气:你真的连20块都没有? 李愿点点头:只有18块。 姑娘告诉李愿,她叫那娜,从北京一路骑过来。 那娜几乎是一路乞讨着骑进云南的。她每顿饭只能花五块钱吃饭,每晚只能花30块住宿。如果小旅馆的老板不够仁慈把她赶出去,那娜就去敲陌生人的房门,问:能不能给我打个地铺? 进入云南之前,一个被那娜敲开门的骑行者送了她一个帐篷,顺道给她支了一招,就是用在李愿身上那招。 李愿说:以后别用这招了,容易被揍死。 那娜说:反正不是饿死就是被揍死,总得选一种死法。 李愿说:在死之前,真想好好的洗个澡,睡个觉。 谈到洗澡和睡觉,那娜终于和李愿有了默契,两个人一路骑,一路问,可是没有一家旅馆愿意18块钱收留一男一女,还得俩房间。 到了深夜,两个人已经累得疲惫不堪。 那娜问李愿: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被揍死。 李愿说:愿意,我愿意。 于是凌晨两点,那娜带着李愿敲开了一户农院。农院的主人答应女的可以进屋睡,男的得在院里搭帐篷。 那娜说:晚安。 李愿说:这也是半个好人。 那一晚,李愿终于知道原来还有另外一种死法:冻死在深夜。 云南一年无四季,一天有四季。在只剩下18块钱的那一天,李愿好像度过了整整一年。 不知道几点的时候,那娜在帐篷外面轻轻唤他的名字:你睡了吗? 李愿爬起来,说:没有。 能起来陪我聊会儿吗?他们家的人放屁咬牙打呼噜,我睡不着,那娜说。 于是两个人裹着人家的被子,借着月光爬到了屋顶上。那还是第一次,李愿跟一个亲密的陌生人借两块砖瓦之地,依靠而坐,不能太近,会尴尬;又不能太远,被子不够用。 两个手指的距离就刚刚好。 那娜是个话多的姑娘,说起自己的故事跟脱口秀似的。 那娜说多了话还有些喘:我还有三个月就结婚了,可我爱上别人了。纳帕海有半年是草原,半年是湖,据说每当夏末秋初的时候,纳帕海都根据它的心情来变幻。心情好的时候就是草原,心情差的时候就是湖。如果是草原,我就不结婚了。说说你吧,为什么来纳帕海? 李愿从被子里钻出去,挪开屁股跳下屋顶。 说:谁规定每个来纳帕海的人都有一段故事? 那娜也从被子里钻出来:到香格里拉就告诉我好不好? 李愿说:好。 快接近目的地的时候,李愿和那娜的骑行速度变得越来越慢。除了要消耗大量的体力以外,李愿还要鼓起一百二十分勇气跟着那娜一起的“乞讨”。 那娜的“乞讨”跟一般乞讨不一样。比如那娜跑到一个小餐馆直接点菜,菜摆桌子上了才跟老板说没有钱,大部分时间那娜和李愿都能吃上热乎饭菜。偶尔一顿,餐馆的老板会把两个人赶出去,狠狠数落一番。 然后那娜再去另外一个地方低眉顺眼“讨饭”。每讨成功一次,那娜会认真地把店主的名字、电话和饭菜金额记到一个小本子上。那娜管这叫功德录。 李愿说:你那是债务清单。 快到了香格里拉的时候,那娜又多了一项乞讨的项目——她抓住一切的机会问每一个看起来像拥有氧气瓶的人:能给我吸一口吗? 多数人投以那娜奇怪的目光,也有少数人慷慨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来。 到达香格里拉的前一天晚上,她的功德录已经工工整整的记了厚厚的一本。 李愿问她:你是从北京就乞讨过来的吧? 那娜收起她的小本子,满意地答道:够了,够了。 那娜的那个小本子,是用来拯救爱情的。她和她最终爱上的那个人约定,如果纳帕海是湖水,如果从北京到纳帕海,有那么多的人肯奉献出爱,那么他们的爱情也会变成现实。 那娜捧着她的小本子,笑出了眼泪,说:够了够了。 李愿也跟着她傻笑。 他问: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那娜说:你别说,明天才到香格里拉呢。你让我先哭会儿。 李愿躺在帐逢里,自言自语:你看,今晚星空多好看。 那娜在外面披着被子坐着:你能看见吗? 李愿说:我能。 李愿的爱情故事从一年前开始。 故事里有一个笑容温暖的单眼皮姑娘,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像病毒一样迅速地感染到身边的每一个人。单眼皮姑娘叫小璇,是李愿宿舍楼下打字复印社的打字员,有点口吃,所以从来不讲话。 大三放假前的那一段时间,李愿的宿舍吹牛打茬瞎扯淡,有人说,每一个宿舍都有一个胖子,一个高冷,一个老大。胖子有了,高冷有了,还差一个老大。说老大这个头衔地位崇高,得交给一个牛逼的人。 问题是,怎么证明牛逼? 有人提议,谁让小璇开口说话,就说明谁牛逼。 李愿,从来就不是一个牛逼的人。 长相只能说不丑,学习成绩千年老二,不过是倒数。如果倒第一的学生考试恰巧拉稀没来,李愿就荣登榜首了。家境平平,做事永远都是半途而废。 所以,李愿在宿舍里的角色可以是盒饭快递员,可以是点名答到机,可以是卫生管理员,但绝对不会是最牛逼的那个人。 在接下来的一个暑假里,李愿每天都给小璇发一个笑话。他把让小璇开口说话这件事,当作改变命运的魔法棒。 大四开学的第一天,小璇穿着一条碎花裙子在李愿的楼下等着他。宿舍的人见到小璇都懵了。 见到李愿,小璇开口说:我……喜欢一个男孩。但是,我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我。 为了表现不那么口吃,小璇把句子拆开来说,慢慢地说。憋得小璇脸通红。 李愿成了宿舍的老大,但是他好像并没有变牛逼,因为他同时收获了一个口吃的女朋友。这个口吃的女朋友是个打工妹,高中还没毕业。 李愿和小璇的恋爱谈了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里,小璇的角色是盒饭快递员,卫生管理员,洗衣机…… 当然那一年李愿也有付出,他付出的唯一的东西就是一玫心形银戒指。 小璇羞涩地接过去,说:人家,人家求婚才送戒指。 吓得李愿好几天也不敢见小璇。 后来宿舍里的胖子问:我女朋友上次来把戒指落这了,你们谁看见没? 后来大四快毕业的时候,小璇回家呆了半个月。回来的时候,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 小璇的爸爸给她找了个四十多岁的有钱男人。因为他不相信会有一个正常的男孩会娶一个口吃。 小璇求李愿:你去给我爸说好不好? 李愿低下头,纂紧拳头说:你嫁给他……挺好的。 那天之后,李愿再也没见到小璇。 打字社的老板是小璇的老乡,他说那个40多的男人酗酒,小璇嫁给他才半个月就被打进医院了。 整个宿舍的人听了以后,全都哭了。胖子说,他妈的,如果没有李愿,小璇应该可以找到抗争的勇气吧!当初是谁用小璇作赌注来打那该死的赌?爱情能用来打赌吗? 胖子用一年不吃肉来赎罪,高冷说他每走到一个地方,每见到一个人,都会承认自己是傻逼。那么,李愿你呢? 大家问他。 那么李愿呢? 那一年毕业季,他辜负了一个姑娘,一个有些口吃的好姑娘。离开学校的时候,李愿没有找工作,他买了火车票去找小璇,他不愿意相信40多的那个男人酗酒,不愿意相信40多的那个男人打小璇打到住院。 可是当小璇鼻青脸肿立到李愿面前的时候,李愿傻了。 李愿咬着牙说:离婚吧。 小璇问:然后呢。 李愿鼓足勇气说:和我结婚。 小璇笑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李愿临走的时候,小璇问他:你可不可以……替我去一趟纳帕海?我很小的时候我妈改嫁去那里,听说那里的感情都没有杂质的。你到了那里以后……就原谅自己吧。 当地有人说,从香格里拉到纳帕海要骑行两个小时。李愿和那娜变得又黑又瘦,浑身疲惫,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天没有洗过澡了。 从早晨讨过早饭,一直骑到中午,中途偶尔歇十分钟,或一刻钟。 那娜埋怨说:什么人骑两个小时就能到啊?超人吧? 李愿说:超人才不骑车呢,超人用飞的。 那娜看见有当地的居民,身着色彩缤纷的服装从一旁经过。看起来这些居民是结伴而行,一路欢笑着踏上回家的路。 那娜跑去问路,回来的时候,那娜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李愿问:怎么了? 那娜指指脚下的草原:这里就是纳帕海。它是草原啊。 李愿和那娜像撒了气的气球,瘫到了纳帕海——这片已经变成草原的净土上。 李愿问那娜:你还结婚吗? 那娜问李愿:你原谅自己了吗? 那娜从草原上爬起来,翻出她的小笔记本。那里有满满的爱心与馈赠,是她从北京一路乞讨来的勇气。她要用这些勇气说服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一个落跑新娘。 那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这里,她找不到人去说:能让我吸一口吗? 大片大片的白云美得不真切,两个人一会儿躺,一会坐,心里都乱成了麻,怎么理也理不清楚。 那娜收到一条信息,来自她的妈妈:女儿,玩够了就回来,妈妈想你了。 那娜把手机高高举起,说:你看,母爱多伟大,海拔这么高都有信号。所以……我决定回去结婚啦! 那娜很兴奋地喊道。 李愿一轱辘爬起来:你要结婚? 那娜狠狠点点头:我从来都没做过让我妈妈失望的事情,这一次,我也不会。 李愿问她:你想清楚了? 那娜说:应该早就想清楚了,只是不敢承认。这个季节的纳帕海,怎么会有湖水呢。那么你呢? 李愿说:你看,你摆我一道我可以原谅你,我拿不出20块拉面钱,老板也原谅了我。可能因为计较太多,生活就更艰难了吧。我想,如果小璇都可以原谅我的话,我应该也是可以原谅自己的吧。 那娜喘得厉害,但是李愿不担心。但凡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一个被高原所击垮,那个人一定不会是那娜。 那娜说:李愿,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李愿说:你都快喘不上气了。 晴空万里,舒爽又亲切。忽而毫无征照地下起了大雨。 那娜唱道: 我只想牵着你 走到很远的梦里 小木屋红屋顶 地址是一个秘密 你抱着小猫咪 蓝眼睛不再忧郁 香格里拉在那里 让我们去找寻…… 李愿闭上眼睛,雨水打到脸上。那是一首李愿没听过的歌曲,那娜的声音很好听,悠扬清脆地飘进耳朵里,听着听着,他笑了。 在不懂爱的年纪里,我们一遍又一遍唱着关于爱情的歌曲。唱到嗓子痛,休息一下,再接着唱下一首。 然后我们跑到飘满白云的草原上放声唱,音调一次一次变高,歌曲一回一回变不同,最后,我们都会成为懂得爱情的人。 在那以后,原谅自己。 原谅曾经不懂爱的自己。 *作者:绒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