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假期回家时,家人提起她。我早已记不得年幼时有过这么一个伙伴。童年时没能够陪伴着一同成长的朋友,大多都只能停留在伙伴的层面,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也没有共同的生长环境,更谈不上交情了,有的只是小时候浅浅淡淡的感情。想起来了,它便在那里,倘若想不起来,便成了生命中的一阵风,刮过了都不用回顾,没有痕迹的。 我跟她便是如此,以至于从来没想到,这一天我还能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的故事,在我已经完全记不起来她的脸的时候。 我正在削苹果,一边想着怎样能让果皮不断,一边听着阿姨在旁边询问,现在月工资多少,能不能存下钱,有男朋友了吗?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的果皮,脑海里冒出一个执拗的怪念头,如果我能让果皮不断,是不是就可以涨工资,找到男朋友?这种状态无异于言情剧里女主角拿着一支玫瑰花,一瓣瓣地摘下来,嘴里念叨着“他爱我?他不爱我?”极度白痴又无奈。 我低着头,认真地同果皮作战,好像只有这种方式能掩饰我的尴尬。虽然我知道长辈经常只是无意识地询问这几个问题,你只需要给个含糊的答案就行了。 可我还是觉得难过,就像被人揭开了伤口一样。因为每个问题的背后都是油光满面的现实。在现实里待久了,心里多多少少是存在着一些黑洞的,一个人的时候还能寻找各种措辞来填充,比如我虽然工资不多,但我足够生活;我虽然没有男朋友,但我足够快乐。至于生活是不是滋润,到底快不快乐,这些是不需要表露给别人看的。 我们素着一张脸,留给自己看,化了妆的面容都留在了外面承受万千灾难。就像黄龄的《风月》里唱的那样:脱掉漂亮却磨脚的高跟鞋,锁门关灯背对喧哗的世界,素净一张脸,收敛了眉眼,锦衣夜行过春天。 有一阵子,我整晚整晚地单曲循环这首歌,就是觉得那种想说又不能说的情绪都在这首歌里了。我没有办法告诉别人,我也想好好地谈场恋爱,我也希望年内升职涨工资。可这些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也在努力。 甚至于,我很努力。 这样的解释,在外人看来,多少是有点啼笑皆非的。上学时,我们通过努力就有极大的可能换来一个漂亮的分数,可长大之后,你又落寞地发现,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能实现的。我没法解释给家人听,只能沉默地跟苹果较劲。 直到阿姨转换了话题。 二 她说,你还记得小安吗,就是小时候,经常跟你一起玩的那个女孩?我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就是那个唇腭裂的女孩?”阿姨比划着手势,试图用一些鲜明的特征来唤起我的回忆。我脑海里突突地像是抽了风,一瞬间流转万千,回旋了太多东西。只因为“唇腭裂”这三个字。 那个时候,我们不这么叫,我们都管她叫豁子。先天性嘴角有个缺口,俗称“兔唇”。那个年代,“唇腭裂”这种病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尤其是在偏远的小镇上。似乎得了这种病,就要一辈子带着丑陋的伤疤。 如果是现在,在童话故事里侵润长大的孩子,我们可能会告诉他们,因为他们是被天使亲吻过的孩子,所以才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面容。可当时,我们也只是不经事的孩子。“豁子”似乎只是一个称谓,就像“懒丫“”笨妞”一样,没有人会顾忌这样难听的外号背后潜藏着的一个女孩子的自尊心。 在人群中她永远是被孤立的那一个,哪怕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她永远带着一副怯生生的面孔,哪怕我们都知道,她偶尔笑起来的样子其实很好看。她不被周围人喜欢,甚至于自己的父母。有一天午后,她站在我家院子外面,穿了一条皱巴巴的碎花裙,裙摆上都是泥巴。夏天太阳很大,她的脸被晒得红彤彤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头上,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很安静的画面,又美好又孤独。我在心里悄悄地想,如果她的嘴角没有那一道豁口该有多好啊。我拉了拉她的胳膊,唤她小安。我问她去哪了,裙子上为什么都是泥巴?她低着头,半晌才开口:“妈妈生了个小妹妹,这里是好好的。” 她摸了摸嘴角处的缺口,声音含混不清。 我看着她,生平第一次感到有一种难过的情绪贯穿体内。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灰扑扑的,恐惧中夹杂着悲悯的情绪。我盯着她裙子上的泥巴,用手附上去,使劲地搓着,想把它揉干净。 可是越揉面积越大,越揉裙子越脏。 我闷闷地开口,对不起。她摇摇头,分明感觉有泪要甩出来,可还是固执地扬起了脸。她说,你是唯一一个肯叫我小安的人。有时候,我爸妈也会骂我是个豁子,我知道所有人都嫌弃我长得丑。 我安慰她的方式就是自己痛哭出声,觉得有很多很多的难过要溢出来。她让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不是圆的,它有个缺口,如果不幸站在那个缺口上的人,就像是被施了魔咒,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解除咒语。 那一年,我和她,都是6岁。 三 阿姨说她爸爸供她读完高中后,坚决不肯再出钱了。小安就一个人去工厂里打工,愣是凑够了学费。大学期间,再没有问家里要过一分钱。 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些话,我想起来的都是那副画面,她仰着脸,不肯让眼泪掉下来。我们总是说骨子里透着倔强,其实有时候倔强也是一种武器。它能让你在黑暗里无处躲避的时候,还能挺直了脊背。挺直了,就能撑起自己的天空了。挺直了,就可以假装腰永远不会弯。 小安就是这么撑起来的,我不知道她怎么度过的大学生活,阿姨说考研前夕,她都还在批发很多小玩意在街边卖,有人买的时候就张罗生意,没人买的时候就安静地看书。顽强的生命自有它生长的方式,野地里的小草自有它绿意盎然的生存法则。小安就那样考上了北京一所高校的研究生,读的医学院。 不知道选择这个专业跟她的“兔唇”有没有关系。总之读研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凑足了做手术的钱。 在我们没有能力为自己的漂亮埋单的时候,我们只能放任一些疤痕生长在身上,久而久之长成心上的裂痕。等到有朝一日,体内的触角长出来,涌动出巨大力量的时候,我们总要做自己的主人。学着呵护自己,消除心上的那道痕。 那个背负着伤痕多年的女孩子,只不过是长出了触角而已。阿姨说她现在变得又漂亮又有气质,研究生也快毕业了,还交了一个帅气的男朋友。阿姨说完这话,瞟了我一眼。似乎又要回到最初的问题上了,我赶紧拿起了苹果。 想起前几天看到的一个综艺节目,嘉宾是一个27岁的女孩子,从进场开始,一直带着厚厚的口罩,鸭舌帽盖过了眼睛,将自己包裹的像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她说她大学毕业三年了,一直没有找到心仪的工作。她将这一切都归结于自己长得不漂亮,所以三年内从来没有找过一份稳定的工作,只希望能够攒足了钱,去韩国整容。 主持人问她,怎么就能够确定一定是因为长相的原因造成了工作的不顺呢?她用很笃定地语气分析道,因为身边的朋友,比她漂亮的,都找到了好的工作。她却没想过,三年时间,一千多天,她没有认真地对工作付出过热情。所想的都只是希望攒足了钱,改变自己的容貌,怎么可能指望工作回报给她呢?即便有一天,真的整成了一张漂亮的脸,内里没有合适的才华来匹配这张漂亮的脸蛋,又怎么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呢? 网络上劈天盖地地都在说这是一个刷脸的年代,确实,刷的是脸,可是内涵衬着脸蛋绝对是锦上添花。倘若刷不起脸,有内涵撑着,最起码也可以雪中送炭。 两个女孩,同样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容貌,付出了诸多艰辛。小安却更像是一个掌舵者,知道自己的每一步路该怎么走,我相信即便她的“唇腭裂”没有治愈,她也一定能好好地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下去。 强大的人用了太坚韧的方式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让自己面临崩溃的境地时,大哭过后才能站起来。哪怕长得不漂亮,也可以活得漂亮。不漂亮的面容都一样,可漂亮的生活方式却各不相同。在你丈量着步子往前走的时候,要时不时地看看脚下,能不能走出漂亮的弧度。 四 每个女孩大概都做过一个公主梦,而公主从来都是漂亮的,有着瓷白的肌肤,水汪汪的大眼睛,美丽的梨涡一动就牵起两面笑靥。 中学的时候,班里就有这样的女孩子,既有青春的朝气,又有清纯的气质。男生总是乌央乌央地围着她转。我羡慕她,这些羡慕悄悄在心里滋长,发芽,再被掐灭。那时候,我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考试过后,总要帮老师发试卷。 有一次,卷子发到她那里的时候,她倏忽抬起头,看着我说,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成绩永远那么好,不像我........她叹了口气。 我觉得她叹气的样子都那么好看,头上的蝴蝶结俏皮地动着,眼波流转地甜美怎么学都学不来。可我又是那么开心啊,她说她羡慕我,竟然是羡慕我这样相貌丝毫不出众的女孩。 我好像突然悟出一个道理:每个人都一样,有自己美丽的方式。 五 我依然努力地过好每一天,把喜欢的事情做到极致,也用力去做好自己的工作。寻求一份安稳的踏实感。虽然会遇到孤独,但是知道可怕的不是孤独,而是没有一颗能够直面孤独地心。有的人长得漂亮,有得人活得漂亮,倘若这两者都不具备,没有美丽的容貌,也只能在生活的泥沼里磕磕绊绊,那就让自己尽量可爱的微笑。 微笑的弧度,刚刚好,也许就可以抵消外界带来的疲累。我最喜欢奥黛丽.赫本的一点就是她一直不自知自己的美丽,一个美丽的女人不认为自己美的时候,才是最美的状态。才能以一种不骄傲的姿态去过骄傲的生活,正如她说的那样,我经常独自一人,我很高兴整个周末我可以独自一个人待在公寓,这正是我充电的方式。 只要有这种充电的方式,就能活出美妙。 至于那些问题,在漂亮的生活里慢慢地解决吧。我相信总会削出一个完美的苹果,皮薄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