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Celia 春天的时候到处走走,恰好遇见里斯本,碧海蓝天,芳草郁郁。 复活节之前我度过了最糟糕的一个月,工作重创,学业危机、被迫搬家,并不十分难过,只觉中了隐毒,于是旅行变成了唯一的解药,我迫切地想远离人类社会,到一个没有眼睛注视,不用开口说话的地方。我跟Luis说,不如我去找个地中海小岛躲起来,等世界被外星人占领了再通知我。他想了想说,去里斯本吧,你会爱上那里。 于是我就来了。 巴塞罗那的感觉我用了三个月才体会到,巴黎的气质我沉淀了一个月才落笔,而里斯本的调调,我即刻便能哼出来。谁会不喜欢这里,她这么复古,这么亲切,这么调皮,满世界的涂鸦像是骄傲的裙摆,取之不尽的热烈阳光烘培出了当地人独有的快乐的芬芳,我闭着眼睛自顾自讲生涩的葡萄牙语,他们就对我唱歌。从早餐我便开始一杯接着一杯喝着绿酒,被巴塞罗那陶冶出的不要脸在里斯本彻底发挥作用,满大街都是我的床,喝到双眼朦胧便到海边岩石上躺着,海鸥在我身旁踩来踩去,阳光抹我一脸。晚间钻进窄巷里的小酒馆,点一大份烤鳕鱼,会有歌者站在桌子前和着吉他唱Fado,和角落里的人目光相遇,从容地举一举杯。这样的生活,仿佛已经不需要更多的东西了。 和印象中的里斯本全然不同。 从前看《秘境里斯本》,感觉这是一个比西班牙更浪漫工整的地方,如同油画上呼之欲出又自持的突起,既热烈又隐秘,男子学校中的私生子,未婚先孕的贵族少女,父亲操纵的婚姻,被丈夫囚禁的妻子,女仆情妇,私奔,难产,战争,复仇,决斗,殖民地来的暴发户,强盗和吉普赛人…这个国度堆满了藏匿在深沉罗曼蒂克情怀后的古典群像。两国在伊比利亚半岛毗邻数百年,竟陶冶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地中海的温澜孕育了东海岸的西国人民神经过敏般的热情以及好斗精神,大西洋刚劲的风却养出了一个有口皆碑的温和宽厚民族。真奇妙,里斯本更是清新得叫人害羞。 原本计划呆上三天,赖皮又多呆了两天,每天都对自己说,放下酒杯去把攻略上的景点走一遍,找点能变成写作素材的东西,转眼就把自己说过的话当耳旁风。 于是这场旅行变成一次游说。 有时候我很急躁,想趁着年轻快马加鞭把全世界的好风光收入囊中,想成为阅历丰富点滴在心的人,但事实是多年过去我依旧在环游世界的起点上当一个醉醺醺的路盲,对朋友圈里四处游历的践行者们怀揣着隐秘又无力的嫉妒,不仅因为我懒惰、焦虑、瞻前顾后,还因为在我潜意识里对旅行的价值心存怀疑,当我们不断行走时,广阔的自然风光真的能在震撼之余使我们心胸视野得以开阔,而不是成为强行隔绝平庸生活的一种手段吗?我们和当地人的每一次沟通真的是怀抱着对跨文化的尊重和善意,而不是为了佐证洋洋得意的自我认知和制造丰富个人阅历的假象么?旅行对生活方式、思维习惯的改变真的在以可见的形式发生吗? 我担心我只是在炫耀一种公认的流行。 我也尝试过去触碰古老的石头,去读雕塑下方的解说词,把当地特色食物的名字写在备忘录里,可最终发现对一座城市的感情从踏足其中的第一秒钟就已经决定好了,可能是天气,可能是路上人投递目光的方式,总之无法依靠做出努力来培养这种速成的情感,这是一个人和一片土地间天然的默契,当我解除戒备,劝说自己放下主观意识,把身体当作城市的一件摆设,一个街灯延伸的臂展,马路上的一条线,此时我们就是栖息在同一个子宫里的生命,我们汲取的是同一个母体的养分,我们之间倏忽拥有了来自血源的原始纽带,温和的蔚蓝拢着我,每一粒土都含情脉脉。现在想来,这就是受到这座城市的礼遇了。 勉强是一切疲劳的开始,我们真的不需要活成一本旅行指南,来安慰自己花出去钱和垫进去的时间。所见即流逝,我们看到的一切都只是自我的映射,我们就是旅行本身。 去罗卡角险象环生的盘山公路上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要受这份见鬼的罪?而当我看到大西洋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人类不该提这么多问题。“陆止于此,海始于斯”,任何一个平庸的句子都没有权力形容这种美,这是一种理想化的景观,陆地边缘的海风完全不给人思考的余地,我脱了鞋子把包带收紧开始徒手攀岩,没有很多的惧怕,也没有关于生生死死的感觉,我只是攀附在峭壁上的一枚虫,本能地寻找更有利的栖息地和制高点。海浪像是永动的幡幕,每一次重击都带来持续的震颤和晕眩,当站在欧洲大陆最西端这个奇异的临界点上时,我的畏惧来源于我对宏大的敬畏,个人的历史在自然中能以非常简单的死亡终结,人类社会错综复杂的斗争和演变也只消几个巨浪,我可以感受到生命蓬勃的愤怒和忧愁。原来,我们真的这么渺小。 晚间坐火车回到城市,在同一家餐厅的露台上发呆,空气通透。时间变成了最不值得斤斤计较的东西,海浪依然打在我脑子里,我知道它永远不会停,但我可以。我可以停下来。如果早先我框定三十岁之前都属于年轻时应当用来奋斗的范畴,那之后漫长的岁月我该做什么呢,是巩固先前的事业,还是构建符合社会伦理观的家庭,抑或重拾爱好?我开始觉得不能始终活在人造的期待里,为了美好的未来赌上好奇心最旺盛的时光,为了兑现自我承诺的虚拟远景而凿石铺路。生命中的每一秒都应当是平等的,每一段时间都拥有它独特的价值,何必为了不能循规蹈矩而沮丧,生命的递进只是一个随机事件。 从我巴塞罗那家中窗口向外可以看到圣家堂尚未竣工的错落有致的尖顶,比它更显眼的是矗立其中的大型起吊机,数十年间它们像是硬币的两面依偎着生存着,每次我带国内的朋友参观他们都掩饰不了那种忧国忧民的心急:作为巴塞罗那的地标性建筑,为什么政府不出资快点让它完工呢?再不行让中国派一个装修队来啊!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圣家堂是一个赎罪堂,从打下第一块地基的初始就只由教徒的捐款决定工程的进度,而今我们看到的巧夺天工都是由功德箱里的一分一厘铸成,一片金漆一瓦琉璃的添置都象征着反思与变迁,圣家堂唯一的客户就是天主,而天主并不急。 曾经我也略带嘲讽地打量每一座迟缓的不敏锐的城市,拿出中国式高效来调侃欧洲小家子气的闲适,可是此后我又花了漫长的时间去承认,并不是一手包办的敏捷就是智慧,并不是开天劈地的变革才是不朽,他们也许没有我们清楚世界有多大,但他们更清楚世界有多美,不走任何捷径,不需要借助任何腐朽的翻译。 所以急什么呢,像他们一样在美好的这一秒里停留久一点吧,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秒呢,别小看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