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洋人也是人
中国人早先不大喜欢洋人,打从八国联军那时候就埋下了芥蒂。据史料记载,洋人金毛绿眼,身上还有羊膻味儿,眼馋我们的金银财宝,为着白吃白占而来。教科书上说,中国人民总共经历了好几轮打倒美帝国主义,洋人要殖民、要瓜分我们的土地,我们不干了,同仇敌忾,奋起反击,他们最后灰溜溜地滚回了老家。不过这都是在我们出生以前的事儿了。
后来新社会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要洋人能带来好处,我们还是可以与之合作的。但与洋人恋爱结婚不是涉外办厂,好处之外,一要有平等,二要能双赢。
我接触洋人起步算早的。很多年以前,我14岁的时候,参加过挪威冬奥会组织的世界儿童和平节。我与另一个男同学、一个年轻女老师,战战兢兢地带着任务,离开伟大祖国。这一竿子够狠,在我对世界全然懵懂的时候,24小时之内,从北京西城机关大院一下子打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在此之前我只坐火车去过大城市长春。
我的同屋是俩美国女孩,其中一个是高个儿金发妞,爱笑爱聊天儿。我琢磨着,组委会一定是有心安排两个泱泱大国的儿童代表住在一起,此刻民族荣誉感和使命感都背负在我的身上,当时就庄严地下定了与美国人PK的决心。
金发妞经常主动找我聊天儿,我一直靠仅有的初中英语和坚强的意志,不屈不挠地和她交流,金发妞成为我了解洋人世界的第一扇窗。
金发妞说,她们是全州中学生报名,然后入围选手演讲,最后由公众打分选上的。我想这跟我们的过程挺不一样。我们可是经历了层层政审,并且紧锣密鼓地集训了一个月,憋着要来国际舞台扬我国威的。
可见,洋人选人,是自下而上;我们是自上而下,并且心思缜密、有备而来。这一轮,我优势胜出。
我的休息时间,基本是正襟危坐在客厅看电视,以彰显中华民族女性的求知欲和端庄贤淑。但是金发妞说:“别坐沙发,坐沙发就会忍不住看电视,看太多电视人就会变笨。”因此她坐在地上看书,坐在桌子上喝水,甚至坐在窗户沿上梳头。
可见,洋人懒散,我们规矩,而资产阶级的电视内容,肯定不利于身心健康,我们的电视节目还可以寓教于乐。我又以绝对优势胜出。
临走那天,金发妞趴在沙发上抽泣,一头金发乱七八糟。金发妞说:“你知道那个西班牙男生吗?我晚上要去告诉他,我喜欢他。”我很震惊。我虽说也偷瞟过那个西班牙男生,被他雕像般的脸惊呆,但不知道这个事,可以当着人哭,还可以去人跟前说。
可见,洋人早熟,且感情炙热,不以直面表达为耻。我们却是多么内敛含蓄,引而不发啊。不用说,我大获全胜。
自此,通过金发妞,我管中窥豹,奠定了我的洋人观。总的说来,洋人与我中华儿女打根儿上起就有诸多分歧,道不同,不应相与谋。
我开始密切接触洋人是在进了外企之后,写字楼的格子里,前后左右坐了好几个。除去工作,我与诸位洋人同事交流有限,但时间长了,我发现洋人队伍也分左中右。有人每天吃素跑步,有人每天吃汉堡泡吧,相差悬殊。
但凡遇到和洋人闲谈,我总感到话题干涩,勉强维持。一来由于不用母语表达不够畅快,二来总觉得气场嫌远,硬是需要下工夫才能接上,尤其体现在寒暄之后把话题引向深入的时候。气场就算暂时接上,还要在过程中刻意呵护,否则一个不小心,又难免鸡同鸭讲。尤其遇到涉及风俗和地域特点的语境,常常需要为了说明A,不得不用B来解释A的背景,结果发现洋人也不知道B,只好再用C来描述B的渊源。好不容易说清了C,已经忘了刚才说到哪儿——大多数时候,以我的英文水平,刚说到B,就已经词穷。
这就是文化差异,它真真切切存在。早在几百年前,当洋人的祖先还在英格兰放牧,当我的祖先还在胶东半岛种田的时候,就已经顽固地流淌在血液里。一只蚊子趴在洋人和我的身上,都能从他的血腥味儿里咂摸出全麦面包,从我的血腥味儿联想到大白米饭。
我觉得和洋人之间有天然鸿沟,洋人也不待见我。美国小伙Philip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你长得一点也不中国,你皮肤不够黑,眼睛不是单眼皮,而且太大。还有,你眼梢儿往下掉,中国人应该都是向上翘的呀?”
我也没客气:“你也不像美国人哪,美国小伙应该比你高比你壮,而且你头发和眼睛都太黑!”
Philip一点都不生气:“因为我爷爷是希腊人啊!希腊神话里面的人都长我这样,都是美男子!”真够不害臊的,一点都不懂得谦虚和自嘲,不过倒真够坦白,怎么想的就好意思怎么说出来。
和同事熟了,才发现有好几个女同事都找的洋人老公,我的好奇八卦之心油然而生,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我心怀鬼胎地问女同事Kathy:“你为什么嫁一洋人啊?”
Kathy大惊小怪地看着我:“因为我们俩谈恋爱了呀,有感情了呀!”
“和洋人,怎么就能开始谈起来的呢?”我觉得开始的时候最最艰难。
Kathy却被勾起了甜蜜回忆,羞涩起来了:“这个呀……我那时候失恋,特伤心。他追的我,那段多亏有他,我觉得他人挺不错的。”
“那你们平常都聊什么呢?聊什么才能聊到和一洋人托付终身呢?”我的问题实在是有够八卦的了。
“什么都聊呀……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了,你肯定想复杂了。其实人和人本质需要都是差不多的,都喜欢吃好睡好,有人疼。虽然表达方式不一样,但是你对一个人好,他总是知道的。这个不分中国人外国人。”
“哦。”我琢磨着Kathy的话,觉得挺深刻的。
“我也没特意嫁外国人,只是赶上了是他。不过,有一点我觉得他挺不一样的,当时我和上一个男朋友分手,喝酒,哭。他就只是陪着我,来回问我一句话:你还相信爱情吗?后来我们俩好了,他特别高兴,我过去男朋友的事,他一点没问。”
Kathy也是经历了感情坎坷的,这样的女人都特别懂珍惜。
我想起过往,咬牙切齿:“那确实是不错。我觉得好打听以前的男人特别多,你心里都过去了,他还没过去,老当个事儿惦记着,自己发狠较劲,还老说是因为爱你。”
“呵呵,对!我觉得这个可能就跟文化有点关系了。”
Kathy转身忙去了,我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
关于跨国爱情和婚姻的负面信息,也是层出不穷,都说这和肤色有直接关系。种族歧视这个词太严重,说起来又不好听,但却是个内心潜伏的魔鬼,只要存在,终有一天会以某种形式发作出来。归纳起来你会发现,那些一开始就动机不纯的恋情与婚姻,会更快夭折。比如,一方由于仰慕另一方的肤色和护照,而甘愿放弃自己的家乡与国籍,与之为伍的。靠别人的文化和护照为自己洗底,很难成功,因为肤色是永远洗不掉的,它烙在你的色素细胞里;文化也是永远洗不掉的,它早已烙在你骨子里了。自己都不爱自己肤色的人,换谁也没办法帮你。
如果有人敢歧视我的肤色,我当然会愤愤不平,不过有一件事,让我有机会换了个角度看看这个问题。
北京一直有个朝阳流行音乐节,由各国艺术家远渡重洋来献唱。朋友的朋友组成了一个说唱乐团,一行三人从纽约来。头一次来中国,也不会中文,朋友拜托我帮忙照应一下,我一口答应下来。
人乐队由两个白人小伙、一个黑人小伙组成。他们可是货真价实的纽约说唱艺术家,穿戴着大金表、大粗链子、小礼帽还有巨型的大背心子,太黑炮了!和MV里看到的人一样一样的。他们平时聊天,并不像我想象的一样用“又、又”当语气助词,其实还是挺正常的。"
没有演出的一天里,我陪同他们游览了几个北京著名景点,说唱艺术家都激动得够呛,纷纷合影留念。在全聚德吃过晚饭,我与三个小伙挥手告别,算是胜利完成了东道主的任务。
几天之后,黑人小伙返回美国,开始在每天北京时间下午3点,也就是纽约时间凌晨3点,给我打电话表白,我说:“黑炮先生,您喝多了!”
黑炮先生为了证明他没喝多,开始每天发来电子邮件,内容包括对我一见钟情的描述,我俩的星座配对结果,他为我写的英文诗歌,还有他的Facebook。
诗歌实在看不太懂,我就打开他的Facebook,一看吃了一惊。原来黑炮先生是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毕业的,现在曼哈顿第六大道一著名报业集团工作,说唱只是人家的业余爱好,是工作之余组团玩耍用的。怪不得他们的歌词那么押韵呢,原来是专业写词儿的!
我承认我虚荣了,自从知道黑炮先生的哈佛比较文学背景,还有他的工作地点是我神往的传媒圣地第六大道以后,我觉得他好像没有那么黑了。
看我没有反应,黑炮先生急了,有一次在工作日的纽约时间上午9点,给我打了一个很严肃的电话,告诉说他计划再次来北京,要来看望他在神秘东方遇见的女神,还要与女神做更深入的了解。
我有点慌了,怕他真不打招呼就来,决定得和我妈说说这件事。
“妈,有个美国人追求我。”我打电话给我妈,很扭捏的样子。
我妈早年在欧洲留过学,算是开明母亲,本来也不见得支持洋人,但眼看着我成了大龄单身,也有点急了,对此事反应很积极:“好啊!美国哪里的啊?”
“纽约。”
“纽约干吗的啊?”
“出版公司的,具体干吗还不知道。估计跟文字有关吧,因为他是哈佛学文学的。”
“哈佛好啊!那就先谈谈试试吧。”我妈喜上眉梢。
我沉吟了一下,为我下面一句话捏了一把汗:“妈……他是个黑人!”
“啊!绝对不行!咱们家族要生出个小黑孩来吗?不行不行,你现在就给我回家!”
我妈当真了,还竟然都想到小黑孩了,我这边已经笑岔了气。想到确实应该去看看我妈,于是回家去了。
一进家门,我妈已经反应过来我是在开玩笑,自己也笑起来。
我问我妈:“您说,咱这算是种族歧视吗?”
“算。”我妈轻轻叹了口气。
三个月后,黑炮先生见求爱无望,自己消停了。临了发过来一张照片,说是我们四个在全聚德的合影。合影背景很暗,我却只看到三个人。再仔细看,最右边悬空有两排白牙,右下角还有黑炮先生自己做的小字标注“Thats的me.”哈哈哈,看来,黑炮先生是知道自己黑的,但他知不知道,因为黑,他的哈佛和第六大道全都白搭,直接就被否定了。
黑炮先生,算是唯一青睐过我的洋人。看来即使无关肤色,我和洋人也没有缘分。Kathy对于和洋人恋爱,有一句最经典的总结:“中国男人之内心最为百转千回,反复无常,患得患失。如果能把中国男人弄得五迷三道的,就有信心把全世界的男人弄得五迷三道的。”看来,我也没有机会验证了。
唯一的遗憾是,由于没有和洋人谈过恋爱,我的英文因此永远裹足不前了。
这就是文化差异,它真真切切存在。早在几百年前,当洋人的祖先还在英格兰放牧,当我的祖先还在胶东半岛种田的时候,就已经顽固地流淌在血液里。
其实人和人本质需要都是差不多的,都喜欢吃好睡好,有人儿疼。虽然表达方式不一样,但是你对一个人好,他总是知道的。这个不分中国人外国人。
种族歧视这个词太严重,说起来又不好听,但却是个内心潜伏的魔鬼,只要存在,终有一天会以某种形式发作出来。
那些一开始就动机不纯的恋情与婚姻,会更快夭折。
中国男人之内心最为百转千回,反复无常,患得患失。如果能把中国男人弄得五迷三道的,就有信心把全世界的男人弄得五迷三道的。
真相大白的时候当然会痛苦,但那痛苦来得尖锐而短暂,而更难受的是剩下来的憋屈,又臭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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