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之凉

01

我的好友周宝音是一个偏执狂，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

比如说她突然想吃巧克力慕斯，就会一下吃四五块，然后再也不碰；比如去KTV唱歌，会翻来覆去地把某一首歌唱到吐，此后哼都不会哼一下；再比如，找男人这件事……

我说周宝音，你这是病，得治。

她把一只棒棒糖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神经。

我说你有病，她说你神经。

我说你得治，她站起来，把糖吐进垃圾桶里说，靠，你管我？

周宝音从糖果盘里又顺走一颗棒棒糖后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又走回来，站到我面前问，喂，谁跟你说的，沈初言要回来了？

我说，上周五他打电话亲口跟我说的。

噢，周宝音愣了一会儿神，把风衣紧紧裹了裹说，天气预报真他妈准，说降温就降温。

周宝音抱着肩膀从我的茶叶店里离开了，背影萧索，形单孤寂。两个小时以后，她会有一场相亲，当然，结果我是知道的，不计外貌，不论品行，只要对方没有异议，她就会立马投入到一场全新的恋情里，用最大的热情。时间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两个月，然后像吃巧克力慕斯一样，再也不见这个人。

三年来，她一直机械、单调地重复着这件事，乐此不疲。

一个不再相信爱情的女人，疯狂地谈着恋爱，这真是一件疯狂的事情。周宝音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孤城，自己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只能枯守。

她说，爱情还真是个无聊的玩意儿。

三年前沈初言去巴黎时，给了周宝音一个很大的打击。以他之姓，冠她之名，那天阳光晴好，却非吉日，牧师问沈初言，你愿意娶周宝音为妻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贫穷富有，健康或者疾病。

沈初言未及开口，前女友李眉庄就闯了进来，泪眼婆娑，结果是沈初言当即悔婚，不日后就随李眉庄去了法国。一别三年，杳无音讯。

几日前沈初言突然打电话给我，他说没想到你居然还在用这个号码。

我说是啊，用了七年了，舍不得换，哪像你，换人都不在话下。

沈初言尴尬地笑了笑，跟我家长里短地聊了起来，毕竟是老朋友，我也只好应对着。他说，在法国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刚去不久，李眉庄的父亲就因为经济犯罪进去了，资产全被冻结，生活艰难，自己也不赚什么钱，后来李眉庄就提出了分手，她嫁给了一个美国佬。

他说，你一定想说这是报应，没关系，我也这样认为。自嘲了一番后，沈初言又问我，宝音过得如何，结婚了吗？

我说不如何，你要良心未泯，就放她一条生路。

沈初言寂寥地笑了笑，挂了电话。

02

周宝音来我的店里喝茶，对镜花黄，两鬓添霜，她拿着一根从头上扯下的白发说，你看，我老了。

她的眼神迷离而又孤寂，我说恨嫁了吧，你昨天那场相亲如何？

周宝音继续坐在镜子前搔弄着自己的头发说，工科男，在一家生物研究所上班，穿立领中山装。她说你知道的，受小学语文老师影响，我对口袋上插钢笔的人，通常都没什么好感。

我说那就是没相成喽，她说不，我冷静地思考过了，搞科研的日常生活可能苦闷了点，但收入颇丰，沾花惹草的风险较低，而且他母亲早逝。她说婆媳关系也是很重要的，对吧？

我说你思虑如此周全，我只能默默地送祝福了。

她说谢谢，然后把头发用皮绳扎起来说，沈初言没问我过得好不好吗？

我笑了笑，周宝音神会，她偏执，但不笨。她也苦笑了一下说，我倒是希望他过得不好，每日生活在愧疚、自责的忧虑里，不得安生。可是这样于我也无益，那就还是希望他过得好点吧。

我说你猜对了，他过得不好，非常不好。周宝音皱眉，目色里荡起一丝涟漪，悲波漾漾。那一刻我就知道，她的劫数还没有过去。

沈初言终于还是回来了，浪漫香都没能成就他的爱情，却带回了一脸的沧桑灰败，据说路费都是凑出来的。

他来找我喝酒，态度诚恳，他说其实我心底还是很爱宝音的。

我说你也配，沈初言倒是不恼，给我倒满酒说，我这半生做过很多错事，但从没后悔过，除了辜负了宝音，如果能有机会做出补偿，我愿意付出我的所有。

他灌了一杯酒后，抹了一把心酸泪。当然，并不值得同情。

沈初言的改过之心倒是很坚决，几日后便去一家保险公司做了业务员，踏实工作，逢人便笑。半年后，筹资贷款开了一家小工厂，生意红火，在他自认为有资格以后，开始奢求周宝音的原谅。

他悄悄报了她带的团，去丽江。见第一眼时，周宝音神情呆滞，随即笑逐颜开，并主动上前拥抱。她问他，法国的礼节是这样的吗，对不起，我是个不太称职的导游。

沈初言说还有吻面礼，我猜你不想尝试。

周宝音伸出右手，亮出无名指上的钻戒，她说真不好意思，我是个传统的东方女性，并且我未婚夫是个小心眼的人。

沈初言笑了笑，低声地问了句，这三年，过得还好吗？

周宝音不答，她说你不送个祝福吗，我可听说法国人都崇尚骑士风度的。

沈初言再笑，周宝音说这就对了，记得多买东西，我有提成的。

03

在丽江的小酒馆里，周宝音给我打电话，心情大好，希望我对她的表现给予肯定和表扬。

我说不错，给你打99分，免得你骄傲。

她说沈初言跟我说对不起了，问我还能不能重新开始，为此落了几滴眼泪。我相信他是真诚的，但不可原谅的事，是可以不原谅的。周宝音问我，是吧？

没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这三年我一直在自我折磨，睁眼闭眼都是他拉着李眉庄从教堂离开时的背影，我做梦都想有朝一日他能拜在我脚下，流出忏悔的眼泪，可当这一刻真的来时，我却茫然了，究竟是不甘心还是像当初一样爱着他呢？

我说那你得问自己，她说是啊，所以我跟他说，或许我还是爱着你的，但我已经过了爱的壮游期，不再是那个会草率做决定的小女孩儿了。经历了这么多，我们都应该明白，最好的爱不是占有，而是成全。

我说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这才是我认识的周宝音。

周宝音黯然笑了笑说，可惜，这洒脱来得太迟，连胜利都那么乏味。她说夏夭夭你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很难过，我很想一耳光扇过去，为曾经的不值一求平反，可是真那样做了，我倒觉得自己会更伤心。

这世间花事，情丝繁复，有多少良缘最后只换来一句对不起。五年前李眉庄悄然去了法国，结束了和沈初言一段长达三年的恋情，沈初言心灰意冷时遇见了周宝音，两人谈了两年，终于要修成正果时，李眉庄一个回马枪杀了回来。现在，沈初言又想重温旧爱，而周宝音却和搞科研的林益订了婚。爱情若无这三波一折，似乎总是不够精彩。

周宝音带团回来以后到我这喝茶，跟我聊起林益，不停地念他的好，我说何必强调呢，如此地不自信，如果沈初言没有回国，按照常规的节奏，你该不是早和林益分手了吧。

她白了我一眼说，有个聪明的朋友真是一件让人难堪的事。

我说那怎么办，她说他是个好人，直觉告诉我，我该嫁给他，也正准备这样做。还有重要的一点是，马上我就29岁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一个尴尬的数字。她说如果30岁的时候，我还在拿人生赌爱情，连上帝都不会爱我了。

很高兴，我的偏执狂朋友周宝音，在28岁半的时候开始规划人生了。我说那就嫁吧，给你一个爱的鼓励。

半个月以后，周宝音在微信朋友圈公布了婚期，开始着手筹办婚礼。

有一天晚上，周宝音和林益正在逛街时，喝得醉醺醺的沈初言从胡同里冲了出来，抓起周宝音的手就跑，瘦弱的林益几步冲了上去，狠狠挥出一拳。

沈初言坐在地上，抱着周宝音的腿泪涕满面，恳求原谅和机会。周宝音说何必呢，你越是这样，离我的距离就越远，本来我想我们还可以做朋友的。

沈初言不听，依旧坐在那哀求，林益抓起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两个人扭打成一团。

沈初言倒下时，停车位上一根支楞出的钢筋棍，插进了他的身体里，血流了一地。

04

我问做医生的同学，沈初言的伤怎么样了，同学拿着片子跟我说，没有伤到骨头，幸好是插在大腿上了，要是再往上点就难说了。

周宝音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看着林益问，你不生气吗？

林益松开抱着她肩膀的手，浅笑了一下说，自己的女人被越多的人喜欢，就说明魅力越大，有什么好气的，再说我们是要结婚的人了。

我拍了拍他肩膀说，好男人。

林益摇摇头，宝音把过去的事都跟我说了，两个人在一起，还有什么会比信任更重要的，她信我，我自然也就信她。

我看了看林益那张略显呆板的脸，突然觉得，其实工科男也是很可爱的。

我们去病房看沈初言，他不好意思地拉起林益的手说，对不起，昨天真是喝太多了，没伤到你吧。

林益摇摇头没说话，把手抽了出来。他可以信任周宝音，但是对情敌，要做到大度是有些困难的。

沈初言在这个城市孤身一人，又是因为她受的伤，所以周宝音决定留下来照顾他几天，林益没发表意见，只是留下两千块钱医药费说，你也照顾好自己，晚点我煲汤给你送来。

我走的时候趴在周宝音耳边说，遇到这样的男人要抓紧，一松手就被人抢跑。

和林益顺路，我开车送他回去，一个能买起高档轿车，却不会开，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真的不多见了。他在车上问我，我和沈初言撕扯的时候，他一直在说自己的病好了，你知道他有什么病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没听说他有什么病史啊。

噢，林益笑了笑说，宝音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他总是在我面前提你。

我开玩笑说，你不会吃醋了吧。

林益赶紧摆手，一本正经地跟我解释。好吧，果然是个乏味但很好的男人。

05

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圈，都会有这样两种人，一种是有趣，但无益；另一种是无趣，但有益。

林益属于后者，真希望周宝音能安安稳稳地嫁给他，不要再横生枝节。包括沈初言可能都不知道，她这28年半生活得多不易。周宝音刚懂事时，她母亲就跟她说，父亲是个英雄，在执行任务时殉难了。可是当她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却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同学们都说，他父亲卧底执行任务时，爱上了罪犯的女儿，这样的欺骗和打击，也让她的性格偶尔有些偏执和激进。

沈初言出院以后，周宝音和林益的婚礼又筹备起来，拍婚纱订酒店，忙得不亦乐乎。

就在他们婚礼的前一周，沈初言又喝醉了，把周宝音拉近胡同里强行亲吻她，并扯烂了她的衣衫，幸好被一个大爷撞见，大爷要报警时，周宝音强笑着说，对不起大爷，我们两口子玩儿呢。

大爷摇摇头郁闷地走了。

周宝音左右开弓，扇了沈初言十几个耳光，她说你真叫我失望，如果说对你还有一点点爱，现在也被你亲手溺死了。你知道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吗，就是我现在看你的样子。

沈初言痛苦地抓着头发，跪了下来，周宝音伤心地摇摇头说，沈初言，我真瞧不起你，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爱上你了呢。

周宝音为这句失言后悔不已，她说听起来苦大愁深，像个标准的弃妇。

虽然好事多磨，但他们的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作为女方的嘉宾，我陪在她身边，典礼开始前，周宝音抓着我的手说，我心跳的很厉害，总感觉要有事发生，我是怎么了？

我拍拍她的手说，深呼吸，别去想以前的事，你现在是个新娘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美丽的女人，上帝都爱你。

周宝音笑了笑，定了定气，在主持人的呼唤下，闪亮登场了，新郎从礼堂另一边迎了出来，踏着红毯，手捧鲜花。人生大美，不过是这样的时刻吧，以我之姓，冠你之名，从此相濡以沫，白首一生。

就在主持人妙语连珠送祝福时，几个穿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周宝音女士，真是十分抱歉，打扰你们的婚礼了，可是人命关天，这是沈初言先生写的遗书，他现在还在楼顶要轻生，嘴里不停地喊着你的名字。

周宝音说，警察同志，能等我两分钟吗？然后她从主持人手里抢过话筒，站到林益面前问，林益，你愿意娶我吗，无论将来我衰老还是生病，都坚定不离不弃的信念，在我发脾气耍性子时都宠着我，爱家人如同爱生命一般，你能做到吗？

林益坚定地点点头，我愿意，我能做到。

周宝音说那好，我周宝音，今年28岁，指天为誓，这辈子非你不嫁，生是你的人，死做你的鬼。现在我要去救人了，请亲吻你的妻子，并祝福生命。

林益含着热泪，落在她的唇上，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每个人都湿了眼眶。

当爱情成为一种信念时，所有的话语都无力，那一吻，那一泪，已经是前生今世的缘了。

06

周宝音赶到现场时，沈初言还在喊着他的名字，周宝音在警察同志的引导下，试图靠近他，与他对话。

周宝音试探性地说，初言，我是宝音，你冷静一下，我们说会儿话。

沈初言转过身，盯着周宝音看了一会儿说，不，你不是宝音，宝音结婚了，她嫁人了。

他转过身不理周宝音，自言自语，宝音是爱我的，我的病好了，不会再伤害她了，我要回国去找她，眉庄，你帮我呀……

周宝音假扮李眉庄说，好，我帮你去找宝音，但是你要听话。

沈初言再次转身时，救援人员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他。沈初言被救护车带走时，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周宝音的名字。

林益赶过来，把周宝音抱进怀里，安慰她说，别太难过，他留的遗书我看了，精神疾病也不是不能治愈的。

几日后，诊断报告出来了，沈初言的确患有重度的精神分裂症、妄想症和躁狂症。疗养院又联系了他老家的派出所，提取的档案显示，他父亲就患有这种疾病，杀害妻子后自杀了。

一个多月以后，李眉庄回国，去疗养院看望沈初言时刚好遇见周宝音夫妇。李眉庄说，我们在一起时，就发现他有精神症疾，后来经过治疗康复了，我父亲死活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就把我送去了法国，你们结婚时，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又要复发，就打电话求我，让我来闹你们的婚礼。

李眉庄看着周宝音说，初言是个好人，很好的人，这辈子爱过他，我觉得很荣幸。他跟我说，在婚礼上说分手，是残酷了点，可是这样能让你忘得更彻底。

周宝音问李眉庄，他在法国生活得不好吧？

李眉庄点点头，很不好，到巴黎的第三个月就住进了康复会所，他每天都会喊你的名字很多遍。后来我爸爸出事了，我生活也很拮据，就嫁了人，他好得差不多时，我去了美国，他说要回来找你，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李眉庄叹了口气说，我已经有宝宝了，很快就会回美国，他一个人无依无靠，恳求你多照顾一点，钱我出也可以。

周宝音红着眼眶，看向了林益。林益笑笑说，我们一起照顾他，我会当他是自己的兄长。

周宝音说谢谢你，林益，然后眼泪吧嗒吧嗒就落了下来。

医生说，沈初言再次康复的几率很小，就算能康复，也需要很久很久。人生总是有很多无奈，再强大的爱，在疾病面前都是无能为力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惜缘惜人惜福。

时间过得很快，第二年春天桃花开的时候，我去疗养院看望沈初言，远远地看见周宝音和林益推着他在花园里散步。

沈初言坐在轮椅上玩着一只小熊，笑得很是开心。而周宝音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这样挺好！

我偷偷给他们三个人，哦，不对，是四个人拍了一张照片，然后笑笑离开了，没去打扰他们。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温暖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