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的都是风景，留下的才是人生

亲爱的糖：

我已经订婚。我要问的不是男女相处之道，而是关于我未婚妻的母亲。她的母亲多年前因癌症去世，那时的她才23岁，而我们彼此还不相识。

我的未婚妻和她母亲的关系非常亲密，母亲的离世对她打击很大，她至今仍沉浸在伤痛之中。我所说的打击不是指一蹶不振或是情绪低落。事实上，她生活很积极。她的一个朋友总管她叫“开心果”，虽然这个形容非常贴切，但是我知道，事实并非完全如此。

母亲的死一直潜藏在她的心里，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触发一次。当她对我哭诉或向我谈起对母亲的思念时，我会在一旁给予安慰和支持，但是我总觉得自己力不从心。说实话，我不知道除了“我很遗憾”和“我可以想象你的悲伤”以外还能说些什么（事实上，我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因为我的母亲仍然健在）。

我的未婚妻和家里的其他人关系淡漠。她的父亲很久以前就离家出走，所以他们几乎没有交集，她和妹妹的关系也不太亲近，因此她没有能够依靠的家人。有时候，我试图逗她开心或让她忘记，但往往适得其反，只会让她情绪更加低落。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糖，看到她满面愁容，我就觉得自己很没用。我知道你也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你会给我什么建议呢？我希望能在未婚妻伤心难过的时候成为她更好的依靠。

迷茫的人

敬上

>>迷茫的人：

我的母亲去世几个月后，我在她卧室壁橱里不容易够到的夹缝中发现了一个装着石头的玻璃罐。当时，我正在家中清理她的遗物，所谓的“家”，现在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所房子。

整理亲人遗物是多么残忍的过程啊——那是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刻骨铭心，是我不愿再次承受的痛苦一但是当我捧起那罐石头的时候，一种无法名状的喜悦油然而生，我只能说，抓着那个冰冷沉甸的罐子让我有一种搂着母亲的感觉。

这不是一罐普通的石头，而是我和哥哥姐姐以前送给母亲的石头。我们在海滩上、马路边以及停车场周边的草丛里捡到了它们，然后塞给了母亲。我们视为珍宝的每一件东西，母亲都会小心翼翼地保管起来。

发现那个瓶子之后，我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将石头一个一个倒出来，用指尖轻轻地摩挲，仿佛它们是这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它们大多光滑黝黑，大小不到一个土豆片。它们是母亲口中的“忘忧石”，因为她常说，将它们拿在手中正确的摩挲，就能让人安定宁神。

换做是你，母亲去世后，你会怎么处理自己以前送她的石头呢？它们应该摆在哪儿？它们应该由谁保管？而你又该做些什么？缅怀？面对现实？理智？信念？你会将它们放回瓶中，然后带着它们一起走过浑浑噩噩的二十几岁，还是会拿起它们，走出家门，倒在庭院中？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我只能抚摸着这些石头，希望从它们身上感受到母亲。

就在我母亲去世前不久，一位朋友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在她工作的脑损伤病人看护院里有这么一个女人，几年前，她在回家的途中遭到侵犯。被袭过程中，因为头部重重撞在了地上，她从此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而且非常严重，但是她依然记得自己以前画画教书的生活。

她不能忍受看护院的生活，强烈要求返回自己以前的家中。无论看护人员怎么解释，她都充耳不闻。她把看护人员当成绑匪，一心想着只要自己说出正确的密码就能获释。

93480219072,6552091783,4106847508,05298562347——在看护人员给她喂饭、帮她洗澡、哄她睡觉的时候，她就会嘟嚷着一些数字，就这样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念叨。但是无论她说什么，密码都无法破解，因为原本就没有密码。她的生活已经彻底改变，无法回到从前。

在母亲去世后的几个月中，我常常会想起这个女人，而且频率多得有点反常。之所以会这样，不仅因为我对她的遭遇感到心痛，而且因为我终于可以理解她那种强烈的愿望和毫无根据的信念一我也曾经以为自己可以破解密码一只要我能够正确摆弄一些东西，就可以让已经改变的生活逆转。那些东西象征性的暗示让我有一种母亲可以失而复得的错觉，让我可以接受没有母亲陪伴的余生。

所以，我四处寻觅着那个密码：母亲去世当天，那半瓶剩在车上储物箱内的薄荷糖；母亲去世整整一年后，被我发现的那双还残留着她气味的六码流苏鹿皮鞋；母亲那副硕大土气的老花眼镜；母亲床边置物架上的那件灰色瓷马；母亲的笔筒里塞了一张撕碎了的百元真钞，母亲那只盘顶镶有白色大理石球的黄油碟，母亲为自己和我亲手缝制的那些衬衫……

还有那些石头一我没有从它们身上找到密码，满心希望落空。哪儿都没有密码，因为密码本身就是不存在的。

“你会一直不好受”，几年前，一个年少丧母的朋友这样对我说，“失去母亲，我们会一直不好受。”

她对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深交，只是在聚会上打过照面。那次谈话是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当时的我40岁，而她大约五十多岁，我们的母亲都已经离开多年，我们自己都已身为人母，家庭美满，工作充实。“你会一直不好受”——她这一席朴素的话让我豁然开朗。

我们确实会一直不好受，但是那时那刻我们都已经好起来了，我们比任何人都更有权力去享有更多的幸福和幸运。

我和她都可以称得上是“开心果”，没能走出丧母之痛是我们唯一的不幸。

我所说的丧母之痛不是指每天以泪洗面（尽管我们偶尔为之），而是内心的那种难以言表、连绵不断、锥心刺骨的隐痛。我们的毕业典礼没有母亲出席，我们的结婚仪式没有母亲见证，我们的第一本书出版没有母亲分享，我们的孩子出生时没有母亲相伴——在我们成年后的所有重要时刻，身边都没有母亲的陪伴，也永远不会有。

迷茫的人，你的未婚妻也是如此。她是你的开心果，但是她过早地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最不可缺少的那个人，这个事实影响着她人生的每一段经历。

虽然我和她素未谋面，但是我能够体会到这一点。失去了母亲，她会一直不好受。你可以给予她的最好的安慰就是见证她的伤心难过，鼓起勇气接受她会不好受的事实，并且接受她宣泄情感的方式。坦然对她说：“宝贝，对你母亲的离开我感到很难过”，并且反复地说。

这是别人在我伤心欲绝时送上的安慰，言语中流露出来的简单的事实，别人看不见，而我却可以看得真切。

我知道，这番陈词滥调很难让你信服，因为我自己也有同感。

当有朋友和挚爱天人永隔，而我用同样的话语劝慰他们的时候，我感受到了语言的苍白无力。人人都是如此。语言之所以苍白，是因为我们寄希望于依靠自己的力量摆脱困境；语言之所以无力，是因为事实残酷地摆在眼前，而我们无计可施。

他人的同情帮不了伤心难过的当事人，你所能做的就是付出你全部的爱，回报她所给予你的爱。

付出你的爱。显然，你已经做到了。你的信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我建议你不要再迷茫错乱，鼓起勇气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在未来的岁月中，用无数次的抱歉和遗憾去劝慰你的爱人；主动问及她的母亲，而不要等她情绪发作；主动开解她，而不要等她寻求安慰；在你们的婚礼当天以及其他适当的契机，向她的母亲致意。你的岳母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是她在你爱人的心里挥之不去，所以，在你的人生中应为她留有一席之地。

糖先生就是这么做的，糖的一些知己好友以及普通朋友都这样做了。这种做法虽然不能让你的未婚妻完完全全走出伤痛，但却可以让她好受一些。

我的母亲已经离开二十多年了。她走了这么久，以至于我每次想起她的时候都会被泪水迷住双眼；她走了这么久，以至于我最终相信，恢复往昔的密码原来并不存在。

于是，我不再寻觅。

我将自己送给母亲的石头洒在了庭院中，取而代之的是我的孩子们赠送给我的石头。我将最好的那些装在口袋里。遇到特别完美的那块时，我会一连好几周将它带在身边，时不时地伸手摸出它，顺着那黝黑发亮的曲线轻轻地摩挲，摩挲着。

祝好!

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