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潇 发表于 2017-7-18 16:39:36

17 当完被告当原告


受了委屈找谁管用呢?那要看是多大的委屈。一般的委屈,自己忍忍就完了,再大点的,和朋友倾诉一下也管用。

要是再大点儿,甚至欺负到你作为公民的基本权益上来,可能只有诉诸法律才搞得定。

真逼到那一步,对簿公堂也没什么可怕的,反正不能选择逆来顺受,这世界一定得有处说理!



目前,北京市宣武区有常住人口55万人,宣武区人民法院每个月受理民事诉讼案件四五百件,平均到人头,全区每1000人才能摊上一件。有机会坐在被告席上的人,都是千里挑一,我户口在西城区都能轮上我,真是个幸运儿啊。


2007年一个夏天的上午,我开车在宣武区与西城区交界一条拥挤的小路上以5公里每小时的速度由东向西缓慢行驶,路两旁是小贩与群众自然形成的菜市场,人声鼎沸。

突然间,我听到有妇女在我车身后大声嚎哭:“哎哟妈呀,我的脚呀!我的脚给轧了……”只见周围买菜的人们霎时间都聚拢在我车后围观。我的大脑“嗡”地一下,意识到完了完了,我轧了人了!后半生都要以罪人身份面对伤者及其家属的可怕情景在我脑子里飞快地过了电影,我迅速开门下车,除了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看不到谁在哭喊。


我一边用力扒开人群,一边横下心,准备目睹一只血肉模糊的脚。最后终于看到,一个农村气质的中年妇女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的左脚,一只凉鞋丢在一边。
我定睛细看,谢天谢地,没有血迹,没有肿胀,怎么说呢,就是一只完整的脚,除了脚底很脏,脚跟皴皮和灰指甲以外,我用肉眼没看到任何异样。

周围的人显然与我看到的情景一样,没有人表现出揪心和关切,但是该妇女哭声震天,围观群众还是越堆越多,整条小路已经水泄不通。

“姑娘,你遇上碰瓷儿的了!”一个提着鸟笼的老大爷走过来低声对我说。

我惊魂未定,一个年轻的具有城乡结合部造型的小伙突然横在我面前,手指到我鼻子尖:“你把我妈脚轧了!你赔钱!”

真被大爷说中了。

围观群众太碍事,我的车被结结实实地围住,根本动不了。我又势单力薄,对方还有个小伙子,我于是决定求助于英勇的人民警察,拨打了122,交警骑着摩托车几分钟就到了。

交警到了以后驱散了人群,妇女见到他哭得更凶了。

交警问:“轧哪了?”

“呜呜呜,我左脚,疼啊。”

“脚面这不没事吗?”

“呜呜呜,是脚后跟。”

交警有点啼笑皆非,还是做了记录,继续问:“她哪个车轮轧的你?”

妇女做龇牙咧嘴无力回答状,抬手指了指我车的右后轮。

“她的右后轮,轧了你左脚后跟?”交警问。

妇女点了点头。

交警转头跟我说:“没事儿,你带她上医院去,该怎么看怎么看。”

妇女及其儿子有点不情愿,他们早先策划的一定是个现场交易情节,没想到演化得这么复杂。但是面对首都警察虎视眈眈,两人也只好跟我走了。

妇女也不容易,一只鞋掉了,光着左脚单腿蹦,从大门口蹦到急诊室已经喘得不行了。

挂号的时候要写名字,她说她叫“刘碎枝”,千真万确,就是这个“碎”字,留碎肢。

医生捏捏她脚后跟,她大叫几声喊疼。医生很负责任地说:“红肿、淤青都没有啊,有可能是软组织损伤,别用左脚,过几天就能好。”

妇女不干,继续说疼。医生说那开点药吧,写了个单子。

我拿过单子马上去交费,心想终于折腾完了,去药房拿了一包冰袋和一盒红花油,连同单子和药一并往妇女怀里一塞,准备转身离去。

妇女说:“我没有鞋,我的鞋坏了!”呵,她还不甘心啊。

我看了看妇女的脸孔,她并不算老,但五官却显得皱巴巴的,我叹口气,掏出一百块钱让她买鞋,转身走了。

2007年的夏天很忙,我研究生即将毕业,正在赶写硕士论文。刘碎枝打了五六次电话给我,说她的脚一直疼,要我去看她。我没有去。

接下来我毕业了,毕业典礼那天我爸来了,乐呵呵地在观众席里坐着。

我穿戴着宽袍大袖的硕士服,心情激动,正准备上台从校长手里接过我的文凭,裤兜里手机振了。

我一接,对方是个严肃的男声:“你是王潇吗?”

“我是。”

“我是宣武区人民法院,你已经被刘碎枝起诉,请来法院领传票。”

“啊?”我大大地惊悚。

这时候广播里念到我们学院的名字,我赶紧跟着队伍上了台,从校领导手中接过文凭。转过身来一看会场掌声雷动,我爸正给我咔咔照相呢。我马上配合地咧嘴微笑,后来我妈还洗成大照片挂起来了,但我自己怎么看怎么觉得表情僵硬。能不僵硬吗,正在自诩是国家的有为青年呢,突然就成了宣武区的被告了。

台上走下来,我爸兴致勃勃,说要到校园里继续给我拍照。走在我爸后面,看着我爸后脑勺稀疏的头发,我决定这件糟心的事还是不要告诉他老人家了,与此情此景太不搭调。再说我已经28岁了,该让我爸省省心了。-


妇女刘碎枝的举动也太让人无法理喻了,竟然碰瓷儿骗钱不成,还要把无辜的我告上法庭。我第一没有违反交通规则,第二按交警安排掏钱看病仁至义尽,她要能赢了这官司,这还是社会主义的大晴天吗?


终于等到开庭,我收拾得干干净净,精神抖擞地去了。

一踏进法庭的门,空气都不一样,透着肃穆和紧张。妇女刘碎枝已经坐在原告席上,幽怨愤恨地看着我。

原告被告及书记员都坐好后,审判长才穿着大黑袍出来,服装和我硕士毕业那天的有点像。

书记员宣读完法庭秩序,审判长宣布开庭,首先请我过目妇女刘碎枝的起诉书。三页信纸,蓝色圆珠笔手写的。说不好是谁执笔,因为字体丑陋非常,看得我十分揪心。

我粗粗略过,专挑关键字眼,诸如“我的左脚钻心地疼起来,几乎昏死过去”;“无数个夜晚,我都在噩梦中看见一辆白色的帕萨特向我驶来”;“她对我的伤病不闻不问,冷酷无情”……


我被那文字深深地吸引了,真正奇文共赏。

起诉书最后,妇女刘碎枝不忘提及最关键的部分:“应该赔我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共计五万元。”

共计五万元!我惊了!

书记员说现在由被告人,也就是我来答辩。我清清嗓子,字正腔圆地开始叙述当天的事件全过程,尽量做到有理有据。我心说就得让你们看看,谁是有素质的人,谁明摆着是来耍无赖的。


说完了我看看审判长,他面无表情,书记员倒是多看了我几眼。

接下来由原告刘碎枝出示证据。

她突然呼啦啦地掏了一堆医院诊断书出来,号称是几月几日又去哪儿看了脚,共计多少多少钱。

然后轮到我举证,我出示了当天的交警处理单。

审判长问道:“刘碎枝,你要求赔偿你一个月的误工费,四万元。依据是什么?”

刘碎枝答:“我一个月不能干活,这一个月的钱就得她给我,她轧的我!”

审判长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一个月收入四万?”

刘碎枝:“我自己做生意的。”

审判长问:“什么生意?”

刘碎枝:“我卖凉皮儿。”

此言一出,法庭安静了。我想,卖凉皮一个月赚四万哪!早知道我也卖凉皮儿了!

书记员使劲低着头,肩头好像微微抖动,审判长的表情有点怪,像在沉吟,又像在琢磨一个冷笑话。

审判长继续问:“你在工商哪个所注册登记的?有营业执照吗?税务登记证?纳税证明?”

经过审判长连珠炮一问,刘碎枝明显蒙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审判长倒没问精神损失费的事儿,我觉得明明是我在精神上蒙受了很大损失,好端端地生活,开着车,莫名其妙就响起号哭声,莫名其妙就坐到宣武区法院被告席上来。

我越想越憋屈,审判长开始民事调解的时候,我一口咬定,我信任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民事诉讼法和法律人员的办案能力,就要判,我拒绝调解!我受教育这么多年了,第一回誓要拿起法律的武器,我还怕了碰瓷儿妇女刘碎枝不成?


刘碎枝被质问税务登记证以后就元气大伤,斗志全无,竟然说不告了,就这样吧。我第一次上法庭大获全胜,以审判长宣布原告当庭撤诉告终。

直到现在,我但凡开车在人流密集的道路都会心生恐惧,反光镜里死盯着有没有人紧挨着我的车。我容易吗,一朝轧人脚,朝朝怕轧脚。

相安无事过到今年,也就是2009年,又一个夏天。

这一次,我的权利被令人发指地侵犯了。我公司里的设计师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网站,除了LOGO、电话及办公地址以外,整个网站的架构、设计作品、照片、文案都与我们的网站一模一样,竟然还敢大言不惭地写着“未经授权,禁止抄袭,违者必究”!甚至连我们同事的照片,都被原封不动地陈列了。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新的维权之战打响了,我斗志昂扬,找黑客,请律师,网站公证,一个步骤都不能少。看来,事情都要一分为二地看,轧脚事件的好处也不是没有的。那以后,我的法律意识和自我保护意识迅猛增强,一旦怀疑权利受到侵害的时候,马上想到取证举证,对簿公堂。有白纸黑字最好,红口白牙也行,你折腾吧,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别人的任何选择和决定都有他自己的道理,尽量理解和不干涉。但如果伤害到你的心灵和财产,一定要干涉。

你折腾吧,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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