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潇 发表于 2017-7-13 16:22:22

9 我们经历过的各种崩溃


都说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可是蹲在坎儿里的滋味,还是真难受啊。

坐在坎儿里哭的时候,最好有人听得见,能趴边儿上和你聊两句,让日子好过一点儿。这个时候就看出朋友重要了。

不过也不用特别感谢陪你聊的人,漫漫人生路,她以后也有大把机会掉到坎儿里。



何大人闹情变,一晚上给“灭绝组”两位主要成员平均各打了三次电话,后两次基本都在凌晨1点以后,而且这种状况持续了三天。

何大人和小曼年龄相仿,金牛座,整个青少年时期一直在境外接受特别优质的教育,如今在办公环境特别优雅的外企上班,近两年频繁升职加薪。就优质教育这一段儿,让我们土生土长在北京这片沃土的“灭绝组”望尘莫及。自从何大人学成归国后,就和我们“灭绝组”来往甚密。但就冲她这种半夜打求助电话的表现,一直都只能是经不住考验的预备成员。


经过我们事后交流,了解的情况基本一致。何大人在电话里吐字不清、哽咽不止,但坚持反复诉说,完全不顾我们是正在卸妆泡澡还是在和男友促膝谈心。

午夜情感热线耗到第三天,我终于抗不住了,要知道熬夜煲电话粥绝对是我们轻熟妇女美容之大忌。我们于是约何大人吃晚饭,共同商讨解决之道,只求速战速决。

大家按约定时间前后到达大望路林家小馆,我去晚了,热菜已经都上来半天了。何大人也显然激动地叙述了很久,面前的餐具一看就纹丝儿没动。看样子她见到诸位以后又遭遇了情绪大爆发,手边儿一堆纸巾。

我边就座边说开场白:“何大人,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也要听取我们的各种支招儿和建议。今天在座的各位,论恋爱工龄,加起来怎么也有五十年了。五十年啊,半个世纪,悠悠岁月,都是真知。”


何大人的故事并不十分复杂,无非是要被动结束一段性格不和、时机不对的恋爱。这个时期的确是最难熬的,不分手心有不甘,分手了又四下无人。午夜梦回的时候,望见窗外的清冷月光,自己前半生的遇人不淑一时间全都涌上心头,特别容易顾影自怜、怨天尤人。何大人的情绪明显是非常不稳定,主要表现是睡不着觉,动不动就哭、痛哭。对整个事件来龙去脉的分析能力也与自己的教育程度完全不成正比。混乱,庞杂,毫无逻辑,车轱辘话来回说。而且已经愈演愈烈到严重影响了她特别高端的工作。作为一个有抱负的轻熟妇女,情路上没有十年也有八年摸爬滚打,竟然因为感情耽误了工作,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们试图按照“灭绝组”惯用的聊天方式,把谈话引向深入,帮她理清思路,但发现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

在几轮劝解完全无效以后,何大人终于抛出了一个最直接的问题:“我难受,我痛苦,就从来没这么痛苦过,觉得干什么都没意思了。我就想不这么难受,但是没办法,就是越想越难受。你们帮我分析的道理我都懂,但还是不行。你们那个时候都怎么过来的?”


我们那个时候!

“灭绝组”出现了罕见的短暂沉默。

我和塔塔迅速对视了一眼,回忆还很新鲜,我只需稍稍沉吟,马上就可以清晰地描述。

2007年春天,塔塔的状态绝对比今天的何大人严重得多。简单地说,就是精神崩溃。医学上说,就是抑郁症。按程度说,属于中重度抑郁。


那个时期,“灭绝组”刚成气候,组织松散,沟通也远不像现在这样频繁和紧密。我正处于创业酝酿期,孤零零地投入到残酷的商业社会,经常感到凄惶无助。小曼刚刚被领导委以重任,夜班连着夜班,持续睡眠不足。而塔塔在联合彼时男友成功创业后突然遭遇无良劈腿,刹那间人财两空。也就是说,那时候我和小曼虽然混沌和劳累,但都走在希望的道路上,而塔塔的感情、事业两条道路却同时轰然坍塌了。


塔塔告知我她的情况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其间我曾接到塔塔的短信和电话,使用字眼都相当消极,甚至有时候非常极端,提到过你死我活。更多时候是说她自己觉得没什么活的意思了,一切都虚无,都没劲。还有就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老想哭,眼泪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喷出来,把旁边的人吓一跳。没食欲,暴瘦,我怀疑那时候她洗澡等个人卫生也成问题,我中间见到她两次,头发都是打绺贴在头皮上的,非常有视觉冲击力。


情绪失控一个月以后,塔塔已经被自己折磨得不行了,她是一直尝试自救,又自救不成功。她后来好像去过“六院”,说医生只是简单询问、开药,看过以后没有任何起色。我们于是决定求助于业界权威——安定医院。安定医院这个词儿,我打小儿就在各种笑话里经常听到。


我开车去安定门东南角马路边接塔塔,老远就看见一个姑娘佝偻着后背。塔塔一上车,我马上注意到她那标志性的一对儿单双眼皮儿已经都哭成了肥厚的单眼皮儿,且色泽沉着。嘴角挂着,腮帮子肉下垂,我猜摸上去也肯定松软没弹性,应该是长期向下撇着嘴角造成颧肌萎缩导致的。塔塔本来就有点小黄皮肤,过去心情靓丽的时候也算甜蜜小麦色,现在皮肤完全没光,干燥起皮。倒是身上明显瘦了,但是胸部也似乎跟着小了,加上佝偻着背,衣服又宽松没型儿,整个儿一不能看。
也赶上是北京春天老有风沙天,安定医院门口停车场灰特别大。门口有一个老头值班的传达室,和常规医院的倒也没什么区别。建筑都是五六层楼,我们判断顶上两层八成是住院处,因为窗户上都焊着大铁栏杆儿,还有穿着竖条衣服的人正扒着栏杆儿往下看,我们都没敢贴着墙根儿走,怕他啐我们。


挂号的时候塔塔特别有数地挂了抑郁症,正好是网上搜到的那个模范大夫,据说态度相当好。

塔塔从上了车就一直没什么话,医生询问病情的环节她回答的声音也很细小,而且语速慢。医生的问题基本也是预料之内的,比如失眠吗?想哭吗?孤僻吗?食欲不振吗?自残吗?想死吗?医生绝对是经验丰富,询问了大概五分钟,就迅速地作出了判断和医嘱:“你这是中重度抑郁,需要吃药治疗。如果不吃药,在不自杀的情况下,六个月后也会恢复正常。但是复发的概率很大!”


在不自杀的情况下!我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马上陪塔塔继续做其他检查,包括抽血和眼动测试。

等抽血结果的时候,俩医生一前一后押着一小队男性病人穿过走廊,医生嘴里念念有词:“一个跟着一个走,跟紧了。”这五六个病人都穿着病号服,留小平头,目光呆滞直视前方,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走路全都不抬脚,蹭着地皮“嚓嚓”响。


我和塔塔本来还聊着关于怎么才能防止自杀的事儿,马上就不敢出声了,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人家,就往窗外瞅。一瞅瞅见院里还有好多正在放风的病友,有诗朗诵的、打把式的、打滚儿的,姿态各异。


眼动测试之前,可能是因为紧张,我和塔塔都有点想上厕所。等我们拐个弯儿走到女厕所门口,吃惊地发现门口长凳上坐着仨警察。警察中间还夹着一个人,肯定是一犯人!因为手铐脚镣全戴着,穿的蓝白条衣服和国产电视剧里的也一样!怎么就坐在女厕所门口呢?
就在我俩放慢脚步准备悄悄溜进女厕所的时候,犯人咧开嘴,目光直勾勾地,冲着我俩“呵呵呵呵”地笑了!

这一笑非同小可,我和塔塔尿意全无,迅速转身往回跑。

我俩一直飞奔到安定医院大门口才停下,叉着腰捯气儿,等回过神来对看彼此的狼狈样子,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此行太过荒诞离奇了,明明是大都市里一个德才兼备的年轻姑娘,只是生活稍微受挫,哭了几鼻子就跑到精神病患者里来妄图找共鸣。当真看到人家患者,才明白层次还差得太远,自己分明只能算正常人。


塔塔的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好起来了!

所以,塔塔怎么过来的呢,她自己总结了两点:一、人比人得活。到了安定医院,对比人家患者,发现自己其实相当正常,从此对生活恢复了希望,对自己的状态充满了信心。二、恢复的过程中,参加各种局,哪怕是硬撑着参与到欢乐的人群中,一来会渐渐地被积极的气场感染,二来残存的好面子心理也不至于让自己经常当着亲朋好友的面泪奔。久而久之,就好了。


何大人毕竟冰雪聪明,马上听懂了:“第一要找垫背的,第二要与民同乐,第三就是熬时间呗。”

我对何大人的回答非常满意:“哈哈没错,塔塔已经身先士卒,下面就看您的了。”

塔塔坐在何大人的正对面,单双眼皮儿下美瞳黝黑闪亮,鼻梁高挺,小脸紧绷,微笑恬静,怀孕三个月。孩儿他爸正在家里照着菜谱煲汤,热切地盼着塔塔把家还。



人比人得活。到了安定医院,对比人家患者,发现自己其实特别正常,从此对生活恢复了希望,对自己的状态充满了信心。

恢复的过程中,参加各种局,哪怕是硬撑着参与到欢乐的人群中,一来会渐渐被积极的气场感染,二来残存的好面子心理也不至于让自己经常当着亲朋好友的面儿泪奔。

欲望不实现就痛苦,欲望实现了就无聊。只有刚刚实现后那短暂的时期是幸福。所以幸福必然是短暂的,痛苦和无聊才是生活的常态。

通常来说有两种状态:痛苦的哲学家和快乐的猪。痛苦的时候,尽量搞清痛苦的缘由,否则就成了痛苦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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