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爱情
作者:九儿九遇见一个叫向榆珍的女生
他第一次见她时,空气里飘着桂花的清香。
她其实不算漂亮,尤其在那一大堆青春正好的女孩子中间。她太瘦弱,下巴尖锐,脖颈细长,锁骨深陷。因为瘦,所以特别地显高,似一根风里的芦苇,随时有折断的可能。他隔着铁栅栏望向她,一点点怜惜,一点点惊悸。
他是学校食堂的临时工,她是新报到的学生。
他暗暗渴望她的身体会辗转到属于他的这个小小窗口,她果然就挪了过来,将手里的白瓷缸子伸向他,瓷缸侧面与手指之间,夹着一张崭新的蓝色塑料票。
她不看他,低眉顺眼,声音细细地:青菜豆腐。
时间好像有瞬间的停滞,手里的铁勺迟疑一下,落进豆腐烧肉的那个菜盆,想了想,又加了半勺青菜。他很庆幸舀菜时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痴迷慌乱的表情。
如他意料的那样,接过白瓷缸时她微微惊讶。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
随后,她单薄的身影融进那一大片或蓝或灰的颜色里,像一滴水落进土地,瞬间不见。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是2003年9月14号,B大新生开学的第一天。那天晚上,17岁的他躺在集体宿舍冰冷坚硬的铁板床上,辗转反侧,通霄未眠。
他开始迫切地期待开餐时间的来临,期待她再次出现在属于他的那个窗口。然而每次都是失望。尝试过下班后去教学楼和女生宿舍之间的小路上等她,还曾经在自修室里坐过整整一个下午。但是她像是彻底地从这座学校消失了,他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两个月后的一天,他坐在空旷的篮球场旁边,忧郁地想着心事。一个雪球从背后袭击过来,不偏不倚地落进他的脖子里。
他愤怒地转身,听到细细声音:对不起。
哆嗦一下,血液凝结。缓缓抬头,他看到她。
雪那么白,她那么瘦。
在他的注视下,她有些窘迫地将手指地放到嘴边,呵出一口气。她从白气中微挑着眼睛看他,显出孩子般的天真。他发现她眼仁漆黑,有种未经尘世的美。
一时间,心里千头万绪,抽理出的却只机械刻板的三个字:没关系。
她羞涩地感激地笑了,这时候有人叫她,向榆珍,向榆珍。
她应了一声,匆忙跑开。她跑开后的一秒钟里他立刻觉察了自己的愚蠢。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请她吃饭或者看电影,或者,至少,问一问她在哪个班级。
这是他在学校最后一次见她。
三个月后他实习期满,没能转为正式工,从此离开B大。
他的日记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
2003年到2007年,他四处漂泊,倒票。在建筑工地扛水泥。摆水果摊。卖报纸。做所有能做不能做的事。辛苦地积攒每一分钱。
2008年,他揣着所有的积蓄回到B大所在的城市,在学校旁边开了一家小小的快餐店。
取店名时他说就叫“XYZ”吧。苏朵欢呼雀跃:好啊好啊,又好记又洋气。
苏朵是他招聘的五名员工之一,圆脸大眼,两颊一边一块酡红,笑时发出“咯咯咯”的响亮声音,透着乡里女孩自来的娇俏和喜气。
苏朵每天早上都是第一个到店,最后一个离开;苏朵勤勤恳恳地做一切份内份外的事;苏朵从不向他吵着要奖金或加班费;苏朵细心地把他忘在店里的衣服洗好再熨得整整齐齐……每个人都渐渐看出苏朵的心思,他也看出来,但假装视而不见。
他承认他是喜欢她的,但也仅仅是喜欢而已。
没人知道他的心事。没人知道他最幸福的时分是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匍伏床头,一边听歌一边写日记。凤飞飞在二手索尼音箱里低低地唱:山又高呀水又急/你在东来我在西/我只有天天等着你/海无边呀洋无底/你在东来我在西/我只有天天等着你……
从17岁到23岁,他反复听着这首歌。它有深入他心底的曲名:总有一天等到你。
从17岁到23岁,他的日记里只有一个人的名字。向榆珍。XYZ。
2010年,B大建校五十周年庆典。他印了整整一千张优惠券,让苏朵们在校门前散发。苏朵说学校会统一组织吃晚饭,发卡干嘛呀也不会有人来。他瞪她一眼,你发不发,你不发我发。
或者她会心血来潮,邀三五个同学找地方小聚,谁说得定呢?
校庆的时间是三天。他生平第一次为穿衣费尽蹰躇,西装怕太僵硬,牛仔怕太随便,夹克又嫌俗气,最后穿了苏朵买的一件毛衣,高领,柔软紧密地绕住脖子,是想像里她纤细温暖的臂。然后他去花店,想着要买玫瑰,觉得过于露骨;百合,太普通;郁金香,又不贴切,最后拿了13枝马蹄莲,店主说,13是爱情的数字。
他抱着一大束花在街上走,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空气里飘着桂花的味道,他走得跌跌撞撞,心里恍恍惚惚。他记起第一次见她,也是这样的天,这样的香……一辆电动车擦着他的身体经过,他趔趄一下,几乎摔倒。他从路人惊诧的眼光里看到自己,他的毛衣是绿色的,他的花是白色的,他的脸是红色的,上面有不知不觉地沁出的细细汗粒子。
……然而,三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到接待处询问,接待处说,你说的那届的学生不在我们的邀请范围之内,人太多,我们只请了八五级以前的学生。
原来如此。
生活无悲无喜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直到苏朵过来抢走他的瓶子,苏朵说,你发什么宝呀?宝是苏朵她们家乡的话,就是傻的意思。他忽然放声大哭,他说是呀是呀,苏朵苏朵我是个傻瓜。
苏朵不再说话,将他的头紧紧抱在怀里。他想挣开,但是浑身发软,失去力气。
爱情究竟是什么呢?也许,一个热暖的拥抱是更实在的东西。
2011年春节,他和苏朵结婚。生活平淡安定,无悲无喜。
婚后的苏朵逐渐显示本色味道。早餐时眼角糊着眼屎。吃任何东西都不停吧唧嘴巴。根本记不起刷牙这回事。脚上的拖鞋总是一只红一只绿。开口闭口NND。数钱时会眉开眼笑流下哈喇子。
半夜醒来,他注视身边那张浮肿的泛着油光的脸,些许陌生和惆怅。
渐渐迷上去娱乐城,遭遇一个叫素素的女孩。素素不大说话,喝一小杯啤酒便脸红气短,偶尔被逼着唱歌,声音尖细锐利,如撕裂中的帛。当然,最最重要的是,她的脸长得有几分像向榆珍。
他给她很多很多钱,但从来不碰她。大多数时候他们在包厢里安静地对坐,甚至没有谈话。
素素从来不问他为什么,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
在娱乐城的时间越来越长,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短。好在苏朵的兴致全在生意上,对他的晚归从不过问。他亦不会不识趣地说,你这件衣服几天未换?或者,存折是多少密码?
所谓恩爱,大抵如此吧。
你怎么这么瘦这么瘦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当众掌掴。
事发那天素素打电话来,时间是下午四点。苏朵难得地在家里拖地洗衣。
素素言语惊恐:我怀孕了。他笑笑,谁的?总不会是我的吧。我也不知道呀。素素茫然,所以,想你陪我去打掉。他说嗯,没有犹豫就开始换衣换鞋快步下楼。
他没想到苏朵居然跟踪他。
当他半抱半搂着手术后的素素走出诊室大门时,苏朵忽然从天而降,脸上满是得意表情。她其实早已潜伏一旁,只等在最佳时机人赃并获。
他目瞪口呆,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苏朵已旋风般上前,“啪”地一掌掴至他脸上。
人群里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他本能地扬手还击,在他的手掌离苏朵的脸一毫米距离时,素素死死拉住了他。尽管刚刚的手术使她苍白虚弱,但她用尽全力。
医生说,记住,40天内不要行房事。
医生说完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素素微窘。
对苏朵说他要在外面住一阵。他说话时面无表情。苏朵披头散发捶胸顿足,你去找那个婊子呀,有本事你就再不要回来。
他拖着行李箱径直向外走,没有回答。
住进素素的出租屋,从超市买回肥胖母鸡,用炉火细细地熬出稠白的汤汁,盛进一只青花瓷碗里,一口口吹冷。素素倚在木床的横架子上,沉默地看着他。手术后的她变得异常地瘦,下巴尖锐,脖颈细长,锁骨深陷。
他有一时的恍惚。
第41个夜晚,灯光黯淡,洗浴完的素素穿着一件白色裙子站在屋子中间,说,你能要我一次吗?
你能要我一次吗?声音沉静。他的手抖了一下,慢慢地抬起来,覆盖上她的手。
汗水淋漓而下,他用指尖划过她的每一寸肌肤,他说,你怎么这么瘦,你怎么这么瘦。
醒来时枕边空落,素素的字条:我走了。
蝴蝶知道我爱过你
看见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他时,苏朵意外地什么也没有问。她打电话让员工送菜过来,给他放热水,把行李箱的衣服拿出来丢进洗衣筒……来来去去,动作利落。
他本来已做好充足预备,只等她母j狗般呼啸过来,再勃然作色奋力痛击。但她的表现令他失了主张。他假装不经意,拿眼瞟过她的脸,却发现不知何时,她的额上,竟赫然横亘一条皱纹。
一夕忽老。念起这四个字,他突然心酸,想起初见时,她双颊之上,何等艳丽的酡红。
内疚如青藤蔓延。他慢慢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对不起。
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抖动起来,起初是细微的颤粟,渐渐剧烈,终至号啕大哭。哭声中带出清楚问句:不就是一个向榆珍吗?你为什么总是放不下。
他的心里“轰”地一声。
原来她早就知道。
他将日记抱至阳台上,在暗黄的暮色里,一页页翻过。
这一页是他初见她时的惊悸,这一页是他错失机会后的懊悔,这一页是他望着店子招牌时的憧憬,这一页是他想像着重逢时分的甜蜜,这一页是他面对酷似她的那张脸时的疼痛,这一页是他酒醉时为她流下的泪水……这么多年了,她就这样虚幻地横亘在他心里,无往不胜地,击退他所有现实的幸福。
她是他的毒,他渐渐成瘾,不知不觉,已断送半生。
慢慢地将它们撕开,点燃。只在顷刻之间,他触目惊心地看着所有刻骨铭心的往事就那样轻易地化为一只只黑色蝴蝶,在夜风中缓缓飞舞……从最初到最后,她什么都不知道——从此只有蝴蝶知道,他曾经怎样地怎样地爱过她。
爱情也许是一个人的事
2013年9月14日下午2点15分。很好的太阳。“XYZ”对面的街道上,站着一对候车的母子。母亲穿玄色风衣,高瘦,身形如一根风里的芦苇。孩子口里含着支冰淇淋,漆黑的眼睛四处张望。
妈妈妈妈,那个招牌上的名字怎么和你的一样?孩子忽然惊喜地指向对面,高声嚷嚷。
哪个招牌呀?母亲笑笑,不以为意地。这时候一辆的士开来,她来不及抬眼望证实,便匆匆挟过孩子的小手。司机踩下油门,车子鱼一样隐匿进滚滚车流里。
2013年9月14日下午2点15分。他坐在吧台后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张小娴的小说,突然感到心神不宁。这时候有服务生过来拿红酒,他转身打开玻璃橱窗,攸忽看到上面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他仓皇回头,却什么也没有。
服务生走后他继续翻书,一行字触目地跳进他眼里:爱情原来不是两个人或者三个人的事,它也许是一个人的事。
他百感交集,恍然记起,今天是认识她的十周年。
怪不得我老是走神。他想。然后他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苏朵说,他就要做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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